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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冀妈妈显得有点心事重重的样子，下楼的时候一直没有说话。等我们在长廊下的石凳上坐好，她先是对这几年来越来越多雨的气候、蓝天中学越来越漂亮的校园、脚下越来越密实的草皮挨着个儿称赞了一遍。我面带微笑地附和着她，心里却不免越来越奇怪她到底想说些什么。慢慢的，王冀妈妈说话的语气虽然越来越轻松，可是脸上的表情却越来越凝重了，最后她突然说：“辛老师，我说一些话，您别介意。”
她还没有说什么，就先向我道歉，我不禁一愣。“您是……”
“我啊，唉……我跟您直说了吧，您是不是……”似乎王冀妈妈还是有点为难，觉得话不好说出口。
我更加如同坠入五里雾中，于是说：“您有什么就说吧。”
王冀妈妈还是有点疑迟，我看得出她简直是在后悔来找我谈话了。终于她说：“辛老师，我是很尊重您的。您对我们王冀那么关心，他最敬重您了。您为人师表……您是个好人。可是，您不该……唉，不该破坏别人的幸福呀；当然了，我这么说也许太冒失了，也许您根本就没有那种想法。我真的是太……可是，可是我也实在是没办法啊。”
在王冀妈妈艰难地对我指责的时候，我的脸一下就红透了。这不到一分钟的时间，对正在交谈的两个人而言，都是难捱的。可是我却不能够装作听不懂或者无所谓。我声音颤抖地问她为什么这样说。
王冀妈妈的脸也红了，其实她也不愿意面对这样的情景。她说：“也许我——辛老师，也许我不该来找你说这些——我真的希望这只是莉莉在瞎猜。可是，我又不得来找您，不得不说。您不知道……自从小磊妈妈去世，我和老王就想着清明不能一直这样下去——他得再成个家。特别是小磊考上大学走了，家里就只有他一个人了，他太孤单……唉，他的工作那么幸苦，可幸苦了一天，回到家里冰锅冷灶的，连一口热饭都没有——现在外面的饭是真不能吃，谁知道用的是什么油、农药洗干净了没有？我和老王劝他回原来的房子里去住，反正本来他买现在住的房子也就是为了小磊上学放学能够近一点、方便点。小磊上大学走了，他就该回去住。他原来的房子又大又宽敞，在广场附近，不但离他上班的地方近，离我们也近。要是他来不及做饭，到我们家凑合凑合也方便。”
“清明”两个字一从王冀妈妈的嘴里说出来，我就都明白了。我的心里是多么的奇怪啊。我既渴望听到与他相熟的人说到他；可是，我又害怕。我的脸上是不是像有些人说的“一阵红一阵白”？好在王冀妈妈说话的时候一直低垂着眼睛。她的丈夫虽然算得上是这个小城的高级政府官员，但是她却不像一般的官太太盛气凌人。她没有以权势压人来迫使我屈服。更重要的是，她在叙述的时候，虽然不可避免地会是对我的声讨，但她的声音里满含着关切。虽然只是对陈清明的关切，但那也是对我的一种理解。既然已经有勇气开了头，她的话就不再像刚开始那样断断续续，而是比较连贯了。“其实，我这样劝清明也是有私心的。我有一个小表妹莉莉——你是见过的，就是不知道你注意到她没有——人长得年轻漂亮，又能干。就是因为自己的条件太好了，年轻的时候找对象左一个不成，右一个不成。我姨妈也比较挑剔，好不容易莉莉喜欢上一个，我姨妈又不同意。耽误到现在莉莉三十好几了还是单身。她表面上显得挺洒脱，说准备单身一辈子，可心里面怎么可能不常想这件事呢？虽说还是那么漂亮，而且一点也不显老，可谁不替她着急啊……小磊妈妈出事以后，我就考虑莉莉和清明是多般配的一对儿呀。莉莉虽然没有正式的工作，但是经营着一个小服装店，维持生活绝没有问题。更何况，清明一年下来总有个二三十万的——就算小莉什么都不做，他白养个媳妇，过体体面面的生活也不成问题；更何况小莉又能干，又漂亮。”
说到这里，王冀妈妈抬眼看了我一会儿，似乎是想让我能够表示一下赞同她的看法。然而，我只是苦笑了一下，就微微低下了头。我听见她接着说：“等到那事过去了两三年，清明情绪稳定下来，我就找了个机会安排他们见面。莉莉很喜欢清明。清明是她接触过的男人里最特殊的，他身上有一种让莉莉特别心动的东西，莉莉觉得清明正是她要等的人。那次见了面后我问她对清明的印象，她又说又笑个没完——她是真喜欢清明的。姨妈这一次也没有反对说清明丧偶、年龄大不好。毕竟莉莉再漂亮能干，也算是个老姑娘了，能够找到像清明这种条件的对象也算是不错的。——以后莉莉有了我们全体的支持，她就常常过来看看清明，和他说说话，抢着帮他做饭、收拾屋子——过去每次她谈恋爱，都是对方什么都要依顺着她的，现在可好，一切都翻转过来了。——我想，这下好了，莉莉的终身总算是有了依靠，清明也能有人照顾，不会那么孤单了。我们什么都想到了，可就是没想到……”她停下来，叹了口气，不再说话了。但我已经抬起了头，正看着她的眼睛，知道她那隐含在这一声叹息里的烦恼。谁碰到这样的事情会不烦恼呢？
“我们什么都盘算好了，甚至我都问过莉莉什么时候办事情，到时候我得送双份的人情——一个是我表妹，另一个是老王的发小，怎么能不送双份呢？但是，唉！好事多磨啊。清明一直不表态，对莉莉一直是客客气气的。开始，我和老王还都以为他的心里放不下小磊妈妈。我们理解他的感情，淑华对清明真是太好了，刚走三年就要让清明忘记她，去和别的女人结婚——说实在的，我心里也不舒服。要不是我有这么个小表妹，清明一辈子不再结婚才好。唉，说了半天，人算不如天算呐。清明——看来是心里另外有人了。”
我心头一震，然后就紧紧地缩起来了。我低垂的目光能够看得见自己的胸脯一起一伏。
“前天莉莉一看见你，看见清明和你说话的神态，她心里就清楚了。都是女人，也都不是年轻人了，咱们都经过那样的事。莉莉一看见清明看你的眼神，她就知道清明喜欢的是你。唉！她回来对着我大哭一场，她真伤心呐。莉莉……你不知道，从来都是别人爱她爱得死去活来，哪有她为别人这么伤心的？看来莉莉这一次是真的打算和清明……可有什么办法呢？等我问清楚她，才知道让她这么伤心的人是你。你也许知道清明家客厅的墙上有你的照片，莉莉见过你的照片。她跟我一说，我就知道是你。”
王冀妈妈一个人说了这么长时间的话，而且这些谈话的内容又是令她有些痛苦的。她替自己的表妹和朋友设计了一个完美的结局，却教人给破坏了。可是我到底有没有资格担当这个罪名呢？每一次和陈清明在一起，我都有一种特别的感受，是甜蜜、是温暖。但是就算现在，我敢于清楚地告诉自己，我喜欢陈清明，我——爱着他，但那只是我的感情，谁能够替我证明他也喜欢我？有时候连我自己都不能证明这一点。
但是，当我心里想到“我爱着他”的时候，我不寒而栗。是的，我该知道这句话背后都隐含着什么样的痛苦。我想到了沈忱。从王冀妈妈的眼睛里，我能够看到沈忱悲伤的目光。
王冀妈妈不会悲伤，这件事只会令她烦恼。她的目光中还带着责备，我的心乱了。只听见她说：“辛老师，如果您也是单身，那么我就只能是劝劝莉莉。我会鼓励她不要放弃，她完全可以去争。但是，当我知道是您在同清明来往，我，我就不能不来找您——您一定知道我的意思。我知道您有家庭，您有丈夫，有女儿——您还是阳阳喜欢和尊敬的老师……不不，这不关老师不老师的事。老师也是人嘛。但您是有家庭的，如果您这样下去，您的丈夫会怎样？您的女儿会怎样？也许您还没有考虑过这些，但是我都想到了。前晚上送走小莉，我一晚上没睡着，脑子里想得到的，全是您的事。我想您这么好的一个人，绝不会做出这样不顾后果的事情来的。我们阳阳一直都说您是最好的老师，说您最善良、最宽容。我想，也许是莉莉多心了？她是把清明看得太重要了，所以会无缘无故地妒嫉任何同清明认识的女人？所以，昨天一早上我就和老王去找清明。那时候，清明看起来跟以往真不一样啊。我一进门，就发现他好像一整晚上没有睡觉一样，仿佛整个人都累垮了。我真有点不忍心了，但是最终我还是依仗着这么多年来他在我家里吃过不知多少次的饭，我问他到底是怎么想的？他一开始不说话，但最终还是说了……”
王冀妈妈无限遗憾地看着我，我的嘴角有一丝抽动，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她叹气。“清明说——他是喜欢你，因为只有你像淑华。”
我的肩头抖动了一下。从心脏流出的一股血液似乎带有别样的温度让我的全身都变得麻酥酥的了。几分钟之后，我才发现自己交叉十指握起来，像是在祈祷一样地放在胸前。“他喜欢我！”我该是感到幸福还是痛苦？泪水浸润了我的眼睛，但我还得要克制自己不让它流下来。王冀妈妈一时无语，我们沉默的坐着。两只斑鸠飞落在距我们不远的草坪上，“咕咕”叫着，在草丛中找吃的。我们都无意识地看着这两只从不会为了这些事情而烦恼的鸟儿。
一阵急促的铃声响起，是第一个自习下课了。从教学楼里跑出来十几个学生站在台阶上说说笑笑，他们要趁着这五分钟的课间休息时间，出来呼吸一下新鲜的空气。但这空气对我而言却变得越来越沉重。王冀妈妈在沉默之后，情绪稳定了些，她缓缓地说：“您一直都没有说话……我不知道您是怎么想的。”
我摇摇头。
“您是想说没有这回事？——我的意思不是说您在狡辩。我是说，尽管清明喜欢您，但是您只是把他当作一个普通的朋友来看待？……对清明，您没有什么别的想法，是这样吗？”她热切地等待我回答是。我若是说“是”，她会高兴的，而沈忱——我也不会再感受到他那带着责备的痛苦的目光了。但是，要说“是”，那就是欺骗。然而我是明白地知道这欺骗并不会给无辜的人免除痛苦。但是在王冀妈妈热切的目光下——我嘴唇发干——点点头。我说：“是，您想到的是对的。我……我和陈大夫之间……陈大夫，也许他只是觉得、觉得我……其实他说的‘喜欢’就只是、只是觉得我……我有自己的家庭，我知道这一点。”
王冀妈妈握住我的手。“辛老师，我知道您是——好人。清明也是好人，所以他才会觉得和您说得来。您不怪我刚才说的话太鲁莽吧？我也是急糊涂了。可是请您一定相信，我不是来兴师问罪来的。我只是觉得您是一个这么好的人，我不愿意看到您不幸福，我不希望您家里出什么事情。清明，唉……”
“谢谢您，真的。我什么事……都不会发生。我……我知道的。”
“唉，您一定能理解我的，是吧？”
我点点头。
作者有话要说：
☆、第六十九章
王冀妈妈走了，我依旧坐在被爬山虎像幕布一样覆盖着的长廊下，一动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