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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生背对著他,再不说话也不动弹。
阿紫伸出手,想要触摸一下他黑亮柔软的长发,却终於悬在半空,又颓然垂下。
“夏生……我只跟你说一句。芊红仍是处子,我虽采了些她的精气,却并未曾想要误她终身。”
是仅仅想掳获他的心,还是真的怜惜。已经,分不清了。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开始注重他的感受。
虽说还是不能理解夏生别扭的行为和想法,却学会压抑自己的天性和冲动,尽量去迁就讨好他。
夏生面朝炉灶,紧紧闭上眼睛。身体对外界的感知,却比任何时候都还要敏锐。
他知道,妖狐就站在他身後。他听到,妖狐化做冷风离去的时候,发出了一声几不可闻的幽幽叹息。
心中对他的恨意,无法抹煞。但这些日子他的迁就讨好,也同样无法忽略。
自幼,夏生便是个别人对他好半分,必以十分相报的孩子。他没办法做到,对别人的付出心安理得。
与其说他恨著。不如说,他开始害怕面对。
害怕继续恨阿紫……更害怕,夜晚期待阿紫来临时的雀跃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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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间半睡半醒地挨到天亮,忽然听到柴门处咯嚓响了一声。
夏生坐起身,看到几名家丁走了进来。
“夫人唤你有事,跟我们走。”
家丁们从地上拽起赤裸著上身的夏生,也不容他披上单衣,没轻没重,呼呼喝喝地推搡著就出了门。
反正只是个不得势的外来主子,连他们这些下人都不如,再怎麽欺负也没人管。
已入秋,屋外不比柴房灶边。夏生上身未著寸缕,冷得轻轻发抖,随著那些家丁们朝丽娘所住的院子走去。
行至半路,有人想起那日夏生房中淫靡豔色,不自觉地伸出手去,隔著层薄薄布料便去捏夏生的臀。
谁知刚把手放上去,只觉传来一阵剧痛,不禁大叫出声。
再看时,只见手腕上多出五个青紫红肿的指印,骨头竟生生折断。
16
“怎麽了?”旁边的人连忙询问。
“没、没什麽……昨天赌牌九时跟人争执伤了手,本以为没事……怎料现在忽然疼起来。大夥儿替我告个假,我这就去看大夫。”
看著那人面容扭曲望著自己,满脸恐惧痛楚的一步步後退,夏生心中已经知道是谁所为。
阿紫,就在他的左右。心头不知怎地,忽然安稳踏实下来。
夏生随著家丁们穿过几道回廊,来到了柳家主母所住的院子。进门之前,却先被看门的丫头拦下:“这是要见夫人,怎好如此不成体统,连件上衣都不给他穿?”
说完,已经动手去扒熟识家丁的外衣,给夏生换上。如此,方带著他进入内宅。
走过一个中等大小的院子,夏生随著那丫头来到厅房,见到了靠在锦榻上,抚摸著怀中白色长毛波斯猫的丽娘。
“问大娘安。”夏生不知叫他来做什麽,心中有些忐忑。但家规礼数,是废不得的,恭恭敬敬朝丽娘一躬到底。
“嗯。”丽娘点了点头,将波斯猫小咪放下,“我唤你来,不为别的……你可知,你父亲为了你的事,如今病重,卧床不起?”
夏生听到这话,只觉心头痛如刀绞,眼中顿时漫上层泪雾。
他虽与柳家亲情浅薄,但柳员外毕竟是他亲生父亲,他还记得第一次见面,老人眼中激动的泪水。
况且,柳员外虽责他罚他,又有些惧内,心里却始终是要他好的。
过了半晌,夏生方低头哽咽道:“儿子不孝。”
“事已至此,你也不须说这话。”丽娘挥挥手,娥眉轻蹙,“找了好几个大夫看,都说是年老体衰加上心病,药石无力。我又托人去庙中扶乩,说是犯了太岁邪气,必要拿婚嫁正红喜事冲冲才好。”
夏生恭恭敬敬地听著,心头却有些茫然不知所措。
“芊红倒是许了人家,却定在明年早春迎娶。老爷,怕等不到那时……眼前能尽孝的,只有也你了。再说,给你早些娶亲,知道了女人的好处,自然可以打消从前那些不好的习气。”丽娘瞟了夏生一眼,唇角勾起个毫无温度的浅笑,“原本,这明媒正娶,应该给你配位高门绣户的小姐。但那一番三媒六聘、合八字算吉时的繁文缛节下来,怕不一年半载,又耽搁不起……不过,柳府的丫头们,好歹也都是清清白白的女儿。只要生得标致体面,知进退,懂得做家,知冷著热的,也不会委屈了你,是不是?”
柳员外病倒是真,这扶乩占卜的结果却是她一手编造。
将来夏生总要成亲。若是真娶了名门旺族的小姐,其背後家族势力庞大,必会帮助怂恿夏生来争家产。
如今他既娶了正室,纵使将来想不过,再行纳妾,也不可能有大户人家的小姐愿意给人做小。
只有让他娶了家养的丫头,日後,方可以无後顾之忧地将家产转给女儿。眼前,正是难逢的良机。
夏生虽不想成婚,却担心著柳员外,心中疼痛焦急难熬,只有哽咽应道:“全凭大娘做主……我、我现在能不能去看望爹爹?”
“放心,大娘必给你拣个模样标致、性情温存的。”丽娘见他应允,心事放下大半,和和气气地应道,“现在还不成……老爷身子弱,万一见到你又生气,再发病的话可该怎麽办好。”
夏生点点头,用手背抹著泪,不再要求什麽。
“看你这些日子瘦了不少,想必是在柴房里也受了苦楚。”保全了自己女儿的利益後,丽娘瞧著夏生的模样,开始觉得有些可怜,“再过半月便是佳期,从今天开始,回你原来的卧房去住……大娘会吩咐厨房做些好吃的,给你补补。现在大娘还有别的事,回吧。”
“是。”
……
望著夏生离去的高高瘦削背影,丽娘拿定了主意,一定要在柳府丫头中拣个温柔绝色、贤惠知礼的配他。日後分家,也必要再多给些他银钱田产,让他可以宽裕无忧过完下半生才是。
这样想著,心中的不安与愧疚,终於慢慢平息,化做一片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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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生心情沈重晦涩地回到卧房後,刚到辰时。有下人给他端了碗热腾腾的雪耳百合汤,便匆匆离去,再不管不顾。
毕竟,谁愿为一个不得势的外来主子费心劳力。只要将主母的吩咐做到,就算尽了本份。
也不知哪房的丫头将来会如此倒霉,被指配给他。
17
下人刚离开夏生的房间,却只见凭空里伸出一只修长如玉的手,将桌面上那碗雪耳百合汤端起。
阿紫是夜间在坟地里修成人形,是极阴之身,白日里法力骤减。他施展隐身术护佑了夏生一个上午,只累得半死不活。
如今他现出形来,仰起脖子,两三口将雪耳百合汤喝得干干净净後,舔舔湿漉漉的唇,将碗往桌子上重重一放,边气喘吁吁边怒道:“气死我了、气死我了……连人是圆是扁都没见到,她几句话让你娶亲,你便真娶?!”
“不干你的事。”夏生却转过头去不看他,声音冰冷。
是的……不能再让这妖狐,继续靠近、继续影响自己的生活和心境。
阿紫冲到他面前,扳住他的肩膀,急道:“怎不干我的事?你喜欢的是我,怎能娶了旁人?!”
“你别在那里自以为是!我没有,从来就没有喜欢过你!”夏生如被蝎子蜇了一口般,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咬牙推开阿紫,“更何况、更何况……纵是不相干的人,总好过你万倍!”
“如果有可能,我宁愿从来没有遇到过你!”夏生一步步後退,想到过去种种,眼中隐隐浮出泪光,“你滚!我再也不想看到你!”
如果有可能,真的宁愿未曾相遇……总好过,如今对这妖孽不知是怎样的感觉,在胸口间郁结成块,驱散不得。
阿紫站在原地,静静地望著夏生,面无表情。半晌後,才黯然道:“你真的要我走?”
夏生听到他这麽说,泪水顿时从脸颊上滑落,哽咽著重重点头。
“好……既然如此,我走。”阿紫幽幽叹了口气,“我也不再管你的事情。只是,我三百年一次的天劫将至,离不得芊红,且容我在柳府来往些日子。往後,我们便桥归桥、路归路,各不相干。”
说完,妖狐便化做一道冷风,消失在夏生面前。
阿紫在时,夏生还硬撑著。但看著他骤然消失,又说出各不相干的话来,夏生再按捺不住心中莫明酸楚难过,慢慢弯下身去,脸上不自觉地显出脆弱神情,泪水点点从眼角溢出──不愿如此,却无法抑止。
阿紫却并未走远。
他隐了身形,就站在屋子的角落里。将夏生的脆弱与挣扎,尽收眼底。
轻轻眯起漆黑上挑的眼睛,阿紫嫣红的唇边,不自觉地泛起个得意笑容。
嘿嘿……看起来,欲擒故纵这招,果然有效。
想夏生一个十几岁的人类,怎斗得过他这历尽三百年世事的狐妖?
终於,有扳回一程的感觉。但是,仅仅这样,还不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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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月过去,终於即将到了夏生成亲的时候。
这段时间里,夏生私下里买了些朱砂黄纸,画了符备著对付阿紫。但阿紫竟真的遵守诺言,再没来找过他。
心底,不知怎地有些恍然若失。
就要成亲。不知那女子丑美愚贤,但好歹总是要相伴自己一生的人,须好好看待。夫人给的那些结婚用具礼物虽贵重,却始终不是自己的心意。
这天傍晚,夏生出了柳府,去街上金店取定做的一对龙凤金钗。到了那女子过门的时候,好做见面礼。
他腰间挂著一个小小织锦香囊,里面装著叠成三角形的驱妖避邪符。
上面所画符咒,是他所知道最厉害的一种,不仅仅是驱逐,而且妖物鬼魅靠近必伤。
他就要成亲,不能再给阿紫和自己任何机会。
“公子行行好,小叶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公子行行好……”
沿著车马人流渐稀的街道走至半途,有个五六岁的女孩伸出小手,拉住了夏生的衣角,声音稚嫩地哀求。
小女孩虽然衣裳破烂、脸色青黄,却面容秀丽,而且不像平常所见的乞丐那般污糟肮脏。说话间,左颊不时浮上个圆圆的酒窝,惹人喜爱。
夏生定了定神,笑著摸了摸小女孩子的头发,将身上零散的十几个铜钱全部塞进她小小的手中。
“谢谢公子!多谢公子!公子好人有好报,必有後福!”小女孩捧著一把钱,连连向夏生鞠躬道谢。
一个铜钱可以买两个烧饼。这十几个铜钱,对她来说无异於一笔巨大财富,怎能不喜出望外。
夏生微笑著挥挥手,看她伶俐轻巧地转过身,朝街道对面的烧饼铺跑去,心中有些酸楚。
世间太多可怜人。毕竟自己能力有限,能为她做的,也到此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