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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样儿,让人一看就知道他有了既定的追求目标,所玩儿的不过是公孔雀张开花尾巴那一套。田玉华说:我心里一点儿都不烦闷,不需要任何人陪。胡修良叹了一口气说:一个人年纪轻轻的,突然失去了丈夫,又被两个人成天价监视着,怎么可能不烦闷呢!心里明明烦闷得厉害,又不敢承认自己烦闷,这本身就是更大的烦闷。田玉华不愿承认自己烦闷,更不愿意承认被人监视,有些事情自己心里明白就可以了,不能被别人说破,一说破就等于被人揭了底子,容易被人看低,那是很伤自尊的。田玉华几乎恼了,问胡修良是怎么说话呢,我又不是犯人,干吗受人监视!我就是想一个人到地里走走,看看秋庄稼开始收割了没有。胡修良说:这儿的地沟沟坎坎的,一个人在地里不太安全,我想保护着你,希望你能理解我的心意。他用卷着的杂志指了一下旁边的谷子地让田玉华看,夸谷子长得很好,谷穗长得不小,一亩地打三百斤不成问题。田玉华没有受他的指引,没有顺着谷秆说谷穗儿。说她不需要任何人的保护,让胡修良还是走吧,胡修良要是不走,她就走。胡修良说好,我走。他说了走,却没有马上走,说田玉华把他当外人。他提起苗壮壮,说他跟壮壮的关系铁着呢,铁得跟一个人差不多,连亲兄弟都比不上他们两个铁。壮壮还拉他到家里喝过酒呢,喝酒菜都是田玉华做的,田玉华不会不记得。田玉华没说记得不记得,却说:你既然跟苗壮壮是好朋友,就该对得起朋友,对朋友的妻子不应该有别的想法。胡修良说:玉华你说错了,就因为壮壮是我的好朋友,我才要照顾他留下的老婆孩子,不能眼看着他的老婆孩子受苦。要是看着他的老婆孩子受苦受罪不管不问,那才是真正的对不起朋友,连天地都不容我。一时间,田玉华想不起拿什么话反驳胡修良,好像来到了一个胡同的尽头,不转身嫁给胡修良就无路可走了。这真是道理后面还有道理,她以为她的道理已经很大了,不料胡修良的道理比她的道理还大,胡修良的道理一出,就把她的道理压住了,这可如何是好!胡修良除了有道理,还有道具,见田玉华无话可说,他要乘胜前进,便把道具使了出来。他的道具是那本杂志,杂志上有一篇文章,主张失去丈夫的女人应尽快改嫁,只有尽快改嫁,才符合时代潮流和人文精神,否则就是落后、愚昧,就是封建主义思想在作怪。他建议田玉华好好读读那篇文章。田玉华不接杂志,她说不看,没时间看。她把两手抱起来,交叉着抱在怀里。又把手放下来,分别装在两个衣兜里。她嘴上说不过胡修良,不要胡修良的东西,她一定要做到。她不认为那只是一本杂志,在她看来,杂志像是一种信物,又像是一种定亲的彩礼,倘是把杂志接到手,就等于她同意改嫁给胡修良了,等于把亲事定住了,她再也挣不脱了,这万万使不得。所以她拒绝接受杂志的态度很坚决,坚决得都快要生气了。有一个矿工,手里拿一束攒在一起的荻花,从他们面前走过去了。这个矿工大概是个好奇的人,走过来时,就一直看着他们。走过去了,又回过头来,边走边把他们看了一会儿。又有一位身穿米黄色摄影坎肩的人走过来了,手里拿着一架照相机,走几步把照相机对在眼上,东照一下,西照一下。田玉华烦躁起来,准备转回家去。她在地里转圈儿,公爹既然能知道,现在有一个人老跟着她,把一样东西硬往她手里塞,说不定也逃不过公爹的眼睛。要是那样的话,她就被动了,很难向公爹解释清楚。
怕什么来什么,田玉华还未来得及走脱,公爹苗心刚就找到地里来了。公爹是抱着小本来的,她还没看见公爹,先听到小本的哭声。小本哭的声音很大,一边哭,一边喊妈妈,妈妈。妈妈跟儿子是连心的,妈妈对儿子的哭声再熟悉不过,一听见儿子的哭喊,田玉华心疼了一下,脸立时就白了。但她犹豫了一下,没有迎着公爹和小本跑过去。她和胡修良本来没什么事,一跑开好像有什么事了。她埋怨地白了胡修良一眼,靠着土堰没有动。公爹抱着小本出现在坡顶上。到了坡顶之后,公爹好像占据了制高点,没有再往坡下走。尽管小本看到了妈妈,向妈妈倾斜着身子,比刚才哭得还厉害,公爹紧紧抱着小本,还是不往下走。公爹也不说话,脸色黑得有些骇人,双腿在微微发抖。田玉华只得走上去,叫着本本,本本,我的乖,我的儿,来,让妈妈抱,把儿子从公爹手里要过来。公爹这才说话了,说:本本早就睡醒了,一醒就哭着闹着找妈妈,谁都哄不住他。我抱着本本,找了好几个地方都找不到你,谁知道你在这地方躲着呢!田玉华知道公爹生气了,公爹在指责她。她听见公爹说她躲在这里,一个躲字让她觉得十分别扭。她又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有什么可躲的呢?她没有跟公爹顶嘴,一顶嘴她的眼泪恐怕就会下来。好在她怀里有一个本本,她给本本擦着眼泪,说好乖,不哭,不哭了啊,好乖。儿子的头往她怀里拱,不让给他擦眼泪,急着吃奶。当着公爹和胡修良的面,她没有把奶掏出来,没有马上给儿子喂奶。她瞥见胡修良站在原地仍没离开,不知道他还在等什么,这不是故意往她公爹眼里揉沙子嘛,不是成心给她公爹心里添堵嘛!田玉华有些恼怒,觉得胡修良太没眼色。
公爹让田玉华抱着孩子先回去,说你娘在家里不知急成什么样儿呢!这个人是谁?我得跟他谈谈。田玉华说:他是机电队的胡师傅,小本他爸爸活着的时候,他们在一个队。走到这儿碰见了,他跟我说了几句话。田玉华不想让公爹找胡修良谈话,她觉得这是她个人的事,她有能力处理好这件事,不愿让公爹插进来干涉。别看她对胡修良印象不是很好,也没对胡修良做出任何承诺。但公爹要郑重其事地跟人家谈话,恐怕有些不妥。她还担心两个男人谈崩,会争吵起来,或扭打起来,那样就更丑,影响就更坏。可是,她没有理由阻止公爹跟胡修良谈话,她要是阻止,好像她偏袒胡修良似的,会增加公爹对她的疑心。没办法,田玉华迟疑了一会儿,还是走了。她没有一直走回家去,走了一段,在一个土坎上坐下开始喂孩子。一边喂孩子,一边听着坡那边的动静。
要说胡修良没眼色,也不完全是。田玉华的公爹一出现,胡修良就认出了他是谁,胡修良故意不走。他把杂志打开,翻了一下,看到那篇文章还在,就把杂志合上了。他在豆子地边采到一朵小兰花,刚要举起花梗把兰花欣赏一下,并闻闻有没有香味,想到有一支歌告诫的是路边的野花不要采,遂把兰花扔掉了。他对自己说:我干吗要走,我一不偷,二不抢,是光明正大的。我死了老婆,田玉华死了丈夫,我对田玉华有好感,我们为什么不能重建一个新的家庭?田玉华的公爹反对田玉华改嫁,这是肯定的。他要把田玉华娶到手,迟早会遇到田玉华的公爹这只拦路虎,不是他把“老虎”赶走,或把“老虎”打死,就是他被“老虎”吃掉。反正一场交锋是免不了的。迟交锋不如早交锋,他倒要看看这老家伙有什么招数儿。
苗心刚从坡顶一步一步走了下来。胡修良心里和身上都有紧缩,不知这个人要把他怎么样。苗心刚的身份是农民不错,但他读过初中,参过军,当过代课老师,是有一定文化水平的人,也是见过世面胸中有些丘壑的人,他对胡修良打的招呼是:小伙子你好!胡修良始料不及,也说你好。苗心刚说:我是苗壮壮的爸爸,苗壮壮去年冬天井下瓦斯爆炸时殁了,殁了快一周年了。胡修良说:我知道,我和壮壮是一个队的,我们两个是好朋友。苗心刚说:是好朋友就好,我就不说什么了。我不说你也知道,我就壮壮一个儿子,儿子下面就小本一个孙子,等于两辈儿都是单传。现在我一门心思都在孙子身上,孙子的命就是我的命。要是孙子保不住,我这一门人就算绝户了。人活来活去活什么,不就活个后代人嘛,要是连个后代人都留不住,自己的命活不活都没啥意思。他这样说着,声调低沉,眼睛几乎有些要湿的样子。这又是胡修良没有料到的。他准备的是人家跟他过招儿,他接招儿;人家向他发出质问,他对人家进行反质问。对这个从农村来的、穿戴不是很讲究的人,他觉得自己在理论方面有一些优势,必要的话,他还要给人家讲讲人道主义、人性解放和当前的形势。可人家跟他说的是人情、人伦和世故,没有超出家常话的范围,他准备的那些理论一时插不进去了。不仅如此,他的情绪像是在不知不觉间受到感染,也把他的工友苗壮壮回忆起来了,他说大叔,你的心情我完全可以理解。别说你了,作为苗壮壮的好朋友,对于壮壮的遇难,我心里也一直很难过。难过怎么办呢,谁都没办法。矿上这次遇难的矿工又不是壮壮一个,我劝你还是想开点儿。我没有别的意思,在这里碰上田玉华了,我问她有没有什么困难,要是有困难的话,让她只管说话。壮壮不在了,还有我们大家呢。苗心刚不会相信胡修良说的话,什么在这里碰上田玉华了,胡修良明明在田玉华后面尾随着,尾随到这里,两个人才站下了。要不是他抱着小本及时赶到,弄不好两个人的尾巴已经碰在一起了。煤矿旁边有一家废弃的水泥厂,厂里遗留的有一座烧水泥的高炉,还没有炸掉。高炉相当高,加之建在半山坡上,比矿上的井架和圆筒煤仓还要高。田玉华每次一走出家门,他都快步登上那座高炉上边的平台,看看田玉华到底到哪里去。因为高炉的高度在周围的建筑物中是超拔的,只要他登上高炉的平台,四周的景物及人物和动物的活动,都逃不过他的眼睛。哪怕田间小路上跑过一只土黄色的野兔子,他都看得清清楚楚。平台上方是半封闭的,只留有一些不大的窗口,他站在窗口里面的暗影里,能看见下面的人,下面的人却看不到他。这就是田玉华一次次回头却看不到他的原因,也是他给田玉华说了谜语,田玉华猜不到谜底的原因。他对胡修良更不会说破谜底,只话里有话、绵里藏针地说:听你这样一说,我就放心了。看来你是一个重友情的人,也是一个讲道德的人。我谢谢你,我替我孙子谢谢你,我们全家都谢谢你!胡修良说:不用谢,我还什么都没做呢,没啥可谢的。坐在这边的田玉华,把奶头子塞进儿子的嘴里,张着耳朵往那边的坡下听。听了一会儿,她听到了一声鸟鸣,还听到沟底的村庄传来的一声驴叫,却没有听到人吵架的声音,看来这两个男人都克制着,没有发生冲突。她这才抱起儿子,回家去了。
三
苗心刚和妻子私下里制定出一个计划,要带着儿媳和孙子回老家去,给儿子苗壮壮烧周年纸。儿子是去年十二月十日遇难的,再过十来天,儿子去世就一周年了。儿子去世后,由矿上统一安排,与别的遇难矿工一起,穿上同样的服装,分批进行火化。遗体火化后,矿上配送给每位死者的骨灰盒也是同样的规格,都是那种黑色明漆小木盒。骨灰盒精致是精致,但苗心刚觉得盒子太小了,儿子躺在里面胳膊腿儿都伸不开,太憋屈了。所以他把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