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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猛不丁地跳到他的面前,甚至在梦里,一个大大的问号也会绳子一样缠住他……
这天,他独自出门散心,来到正街上,心里想着事,就没管脚下走了多远,当他被一家似曾相识的酒楼名字“挡”了一下,才停下来,想起这酒楼就是他和黄川第一次见面的地方。
他脸上的肌肉不由自主地跳动起来,皱起了短促而浓重的眉头。
正准备退回去,身边有人招呼了:先生。洗脚吗?
他转过头一看,看到了春秋洗脚房的仿古招牌。招牌底下,站着一个穿蓝色旗袍的女子。
说真的,徐瑞星从来没进过洗脚房,社会上的一些传言,使他对这种地方有一种固执的偏见。要是往常有人这样问他,他不会理睬的,今天他却把手机摸出来,看了看上面的时间,才带着歉意对旗袍女说,对不起,没时间了。旗袍女朝他鞠了一躬,说没关系先生,欢迎下次来。
下次……这样的话也是在哪里听到过的。他想了想,回忆起那次黄川曾邀请他来春秋洗脚房洗脚,被他拒绝后,黄川就说过“下次”。同时他想起黄川还说过这样一句话:要不了多长时间的,如果不修脚上的老皮,最多半个小时就完事了。徐瑞星在心里想他怎么知道我脚上有老皮,未必这他也看得出来?徐瑞星的脚上的确有老皮,他有很严重的脚气,每次洗过澡,或者长时间地泡了脚,那些呈网状的白皮便芦苇花似的开满一脚底,他坐在那里撕,要撕老半天,才能看到脚板心上的血色。
这个老狐狸!徐瑞星边往回走,边出声地骂了一句。他觉得自己现在才算把外表忠厚的黄川认清了。桂主任说他狡猾,一点也没冤枉他。这个老狐狸!徐瑞星又骂了一声。
奇怪的是,骂了这么两声,他的心情好受些了。他想人家黄川干着掐尖儿的事,侯校长、桂主任他们也干着同样的事,不是都活得好好的吗?别人掐尖儿,他把“尖儿”送去让人掐,谁更见不得人,还难说得很呢!同时他也想到了吴二娃,想到在山野间逢土即生的铁线草,他觉得自己身上太缺乏吴二娃的那股子狠劲儿……
走回到学校后门外的巷道里,暮色在他身前涌起。晨光和暮色,总是从人的身前涌起。说涌起也不对,它们就像花朵似的开放和凋零,一朵紧跟一朵,迅捷得让人措手不及。在巷道中间部位的黑暗处,徐瑞星突然听到闷声闷气的说话声。周围没有一个人,说话声是从哪里来的?他毛骨悚然,他甚至还问了一声:谁?无人回答他,但说话声并没停止,嗡嗡嗡的,还带着哭腔。这时候,他感觉手心发烫,原来他把手机摸出来,就一直握着,那带着哭腔的说话声就是从手机里发出来的!
那两个学生的名字一直关在里面,被憋得受不了啦。
他咬了咬牙,把手机塞入了裤兜。
这期间,新州二中发生了一件事。
这种事也不是第一次发生,每过些日子,就会发生一次的。
这种事也不仅仅在新州二中发生,各个学校都出现过类似的事件。
这种事也不只是某一个人遇到,现在当教师的都有可能遇到。
——康小双被学生打了。
打她的是尖子生汪文强。
这天上晚自习课,康小双进去辅导,汪文强没有复习康小双教的英语,这让康小双很不高兴。学生的每一个时间段,都是划分得明明白白的,几点到几点,该哪个老师进教室辅导自己的科目,规定得相当严格,既然这一节课是我的自留地,我当然不允许在我的地里生长别人的庄稼。可康小双这天晚上就遭遇了这样的尴尬事,她都进教室五分钟了,汪文强还在做数学诊断试卷!是的,汪文强的英语非常好,从高一开始,他就自费订阅英语报纸,篇幅很长、语法复杂的文章,他能够做到边看边译。但这又怎么样呢?作为英语课教师,康小双对他的要求是好上加好;当然她还是班主任,班主任的任务是让自己班上的成绩整体性提高。康小双并没忘记这一点,但她首先需要证明的,是自己有能力教好高三英语。
她走到汪文强身边,说文强,你该把数学试卷收起来了。
对学生的称呼,康小双分成了两个档次,对特别优秀的尖子生,她都亲切地只叫名不带姓。
汪文强没理她,或许是没有听见。他认真思考的时候,额头上的皱纹一道一道的,完全不像他这个年纪的人。肿泡泡的眼睛也眯成一条缝,笔尖则不停地在纸上戳,好像那些问题的答案,就藏在额头的皱纹和眯缝的眼睛里,他用笔尖不停地挖掘,就能挖出来似的。
康小双把那句话重复了两遍,汪文强的笔尖还是在纸上戳。
她说第三遍的时候,汪文强抬起头,异常恼怒地盯了康小双一眼。
这证明,他是听到康小双说话的,只是那道老也解不开的题把他迷住了,实在丢不下手。
康小双并没在意汪文强恼怒的眼神,她手里拿着教棍,见汪文强低下头后依然在晃动笔尖,就用教棍在他桌上抽了一下。声音脆亮,把整个教室都惊动了。康小双怎么也没想到,这一棍下去,会发出那么大的响声。
汪文强将笔一扔,嘟囔了一声:黄脸婆!
康小双清清楚楚地听见了,但她装着没听见,忍了。
她不能不忍。在许多学校,尖子生的权利都比教师大,即便尖子生有明显不尊重教师的行为,教师也只能忍着,否则他们就威胁要跑到其他学校去。前年,新州二中就发生过一件这样的事情,语文教师桂成武有天上课时让学生朗读课文,某个尖子生却偏偏不读,而是大摇大摆地拿出一张商场发的广告宣传单看,桂成武多次提醒他收起来,他却示威一样越举越高,桂成武忍无可忍,一把将广告单抓过去,撕成了碎片。这下可不得了,那尖子生直接去了校长室,对侯校长说:我不要桂成武教语文!
桂成武的语文教得很不错的,侯校长也很看重他,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调查清楚后,侯校长亲自去劝慰那个学生,但学生不依不饶,非换教师不可。侯校长心里也窝气呀,想我堂堂一校之长,倒要听你一个学生的指挥了!但他没有办法,因为这个尖子生的成绩十分突出,他将为学校带来巨大的效益,侯校长不能意气用事,他是校长,要为学校几百口人的生计考虑。于是,他又去动员桂成武给那学生道歉。老实说,如果那学生不去威胁侯校长,或者他去威胁了侯校长,侯校长却能够帮老师说上一两句话,桂成武会主动去给那学生道歉的,一个尖子生对学校的利害关系,他不是不清楚。可是现在,他觉得教师的尊严变得比狗屎都不如了,便梗着脖子,坚决不道歉,他还对侯校长说,你干脆把我开除算了!侯校长怒火中烧。这其中一多半的怒火,是烧向那个学生的,但最终的结果,却完全由桂成武来承担了。他当然没有开除桂成武,但依照那学生的要求,把桂成武换掉了;不仅如此,还把桂成武由高中教师贬成了初中教师。侯校长为什么把事情做得这么狠,真是让人匪夷所思。
类似的事件,在桂成武前后都发生过,每次倒霉的都是教师。
康小双以前就亲耳听到过某些尖子生冲着她的背叫她黄脸婆,她不仅忍了,还转过身去关心骂她的学生:吃得好不好?睡得香不香?诸如此类。事实上,康小双对学生真是很关心的,那些家庭拮据的孩子,衣服开了线,袜子破了洞,不可能立马扔掉换新的,康小双那么忙,可她不知多少次为学生补过这些东西。然而,被骂了再去关心,很多尖子生就觉得是在讨好他们,无动于衷,甚至打心眼儿里瞧不起。倒是那些成绩差一些的,心里才会涌起那么一丝酸楚。之所以产生这种区别,是因为尖子生每时每刻都是被学校与父母小心翼翼地捧着宠着惯着。别的不说,连学生食堂都专门为尖子生开了小灶,选最好的掌勺师傅,与大食堂同等价格的菜,不仅分量多油水足,买饭菜时也免去了拥挤。
今天康小双又是这样,她愣了片刻,就对汪文强笑脸相迎,可汪文强又补了一句:黄脸婆!
这次骂得字字清晰,整个教室都听见了,整个教室都飞舞着黑色的蚊虫,遮没了康小双的眼睛。她似乎有些站立不住,将五根手指叉开来,顶在旁边一个同学的桌面上。学生的眼光从四面八方射过来,望着挨骂的人。康小双声音哆嗦地说,文强,我都可以做你妈妈了……
汪文强低着头,数学试卷并没收进书厢,而且又拿起了笔,在草稿纸上戳。
康小双伸出手,将汪文强摊开的数学试卷折叠起来。
就在这时候,汪文强一掌拍在康小双的手背上。手背和桌面同时发出响声,又清脆又沉闷。
康小双把红艳艳的手收了回去,啥也没说,就回办公室去了。她坐在办公室里,不停地给自己说安慰话,她说只不过手背挨了一下,算得了啥呢?一个月前,岳兴明还被学生结结实实地打了一拳头呢。岳兴明是个小个子,那一拳头擂在他的胸膛上,差点把他打飞了,他的胸膛痛了好多天,都忍过去了,我这又有啥了不起呢?
可是,康小双这么安慰了自己一会儿,却流下了眼泪。那两行泪水,几次顶上来都被她堵了回去,最终夺眶而出的时候,就显得格外汹涌,有一种咆哮的阵势。她在身上搜索纸巾,没带,只好用手去擦。被打的那只是右手,火辣辣的,泪水一泡,就像燃烧起来了。她这么偷偷地擦了几把泪,再也克制不住委屈和伤感,把头伏在桌面上,终于哭出了声。
那时候,包括徐瑞星、岳兴明、何维和年级组长杨全在内的好几个教师,都在办公室备课。听到康小双的哭声,大家面面相觑,但很快也就猜出了个大概。杨组长站起来,到七班去了。几分钟后他回来了,只绷着脸,不说话。他是一个好好先生,他能当上高三年级组长,恰恰因为他是好好先生,谁也不得罪,也从不轻易发表意见。徐瑞星过去问怎么回事,他才轻声说,汪文强把康老师打了。大家的心里都堵着。徐瑞星去关了前后门,走到康小双面前,说康老师,要不要去医院?别的教师都来到康小双身边,把她围起来,问长问短。康小双继续捂着脸哭,只把头摇了几下。这时候大家才发现,康小双的头上已有了那么多白发,在耳门的背后,白发成堆,特别地扎目,也扎心。说真的,大家平时都不喜欢康小双,由于她上课太爱拖堂,凡是跟她合作的教师,几乎都被她占过时间,几乎都跟她吵过架,但这时候,他们都觉得康小双的事情就是自己的事情,给她递纸巾,还给她接水来洗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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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刚强的一个人,此时简直像个小姑娘,伤心而无助地接受着别人的安慰。
当她洗去了脸上的泪痕,又打起精神,进教室去了。
她离开后,岳兴明说,从古至今,找不出哪个时候当教师的像我们在学生面前这么没体面!
岳兴明的话引起了共鸣,特别是何维。自从花远辉跑掉,他一直没能从阴影里逃脱出来。他重重地叹了口气,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