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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人第一次露出真心哀情,口气十分哀伤,赵、钱、孙、李、周五老都怆然下泪,独独那侯建功面不改容,双眼骨碌碌的直瞧那口反扣地上的破水缸。
侯建功到底忍耐不住,道:“诸位长老都曾经亲炙老祖师风范,领受训诲,所以哀痛逾恒,但目下还须节哀顺变以报仇雪恨为先,兄弟眼见诸位踏勘过此祠内外,独独这口不缸不曾触动,兄弟愿闻其故!”他这一次可不敢冒失碰触那口水缸了。
赵一悲道:“那是老祖师们唯一留下手泽之物,我们实是不忍碰触,有烦侯长老上前查看。”
侯建功心想:“原来是这等混帐原故,倒害得我半天不敢走近那口破水缸……”大踏步走过去,抓住缸底提了起来。
裴淳正是躲在水缸下面,他听见侯建功走过来的步声,心中大急,当即紧紧缩在缸内,用手脚撑住周围,侯建功提起水缸之时,裴淳吸一口真气,身躯减轻了大半。
侯建功是何等精明厉害的人,一提水缸,便即发觉重量不对,心中大感疑惑,便待翻转水缸瞧看,忽见地上有字,眼光扫过便已瞧得明白,大声叫道:“淳于靖……”
诸长老奔上来瞧看,侯建功明明晓得水缸内有古怪,却不再查究,轻轻把水缸放在一旁。
大家都见到“淳于靖”三字,赵一悲失声道:“这是关二祖师的手迹!”话一出口,顿时晓得那杜独的帮主已经当定了。
要知十九年前老帮主去世,遗命由淳于靖接位,杜独在穷家帮十大高手之中居首,依照老帮主遗命拥立淳于靖,但时隔半载不到,淳于靖忽然不知去向,也没有留言遗示,穷家帮之人苦苦访寻了半年,才正式宣布由杜独摄位。又过了三年,杜独忽然失踪,淳于靖却出现了。
帮中十大高手除了杜独和赵、钱、孙、李、周六人之外,那黄长老黄求也是其中之一,余下的三个已经殁世,那次杜独失踪,黄求也同时不知去向,赵、钱、孙、李、周等五老心中都明白,杜、黄二人失踪与淳于靖有关,可是淳于靖不说,他们也不便多问,而由于淳于靖帮主之衔未曾取消,所以不用另行安排。
如此过了十六年之久,失踪奇事又告发生,不过这一回淳于靖是留言指明由杜独接位,而杜独也不知从何处钻了出来。赵、钱、孙、李、周等五老跟随淳于靖多年,深知他为人忠义热肠,是以敬爱无比,但他们虽有拥护淳于靖之心,无奈淳于靖已经失踪,又有亲手刻在瓦片的留言,所以他们也没有办法可想,只好率了黄求和杜独带来的侯建功两人前来谒见三皓。
赵一悲等五人是打算把责任推给三皓,倘若三皓不同意,他们五长老有足够力量可以统率全帮反对杜独,这本是极严重要紧的关头,哪知变故突生,三皓遭遇了仇家不说,还亲手刻下淳于靖的名字。这两宗事凑起来,显然是说淳于靖加害三皓。
他定一定神,凛然道:“咱们穷家帮代代相传,以砖瓦木石代替纸笺的写字之法,别人决计不能假冒笔迹,眼下这三个字确是关二祖师手泽,本长老斗胆说一句,那就是前帮主淳于靖虽然为本帮屡建奇功,但在今日这等情形之下,本帮上下应拥戴杜帮主,倾力搜查淳于靖下落……”
黄、侯两人都连声赞美,其余四老都不出声。祠内这番经过,外面众弟子无不知悉,除了三个是杜独带来的八袋高手欢呼庆祝杜独登位之外,别的人也都默默不语。
不多时,祠堂内空寂如故,裴淳从缸底爬出来,满头满面俱是冷汗。他早就被自己做下的无心之失骇得神智不清,这时坐在地上直喘气,过了一会,才恢复清醒。蓦地跳起身跌足不己,举手打了自己几个清脆的嘴巴,然而却驱减不了心中的悔疚,原来他忽然醒悟处置大是失当,应当在侯建功掀起破缸之时,挺身而出。
他当时失去这个机会,现在纵然追上他们分说,他们也不能轻易承认,何况他发了半天呆,现在哪里还追得上他们?
他极是愤恨自己的愚蠢误事,恨不得把脑袋敲破,又不知过了多久,他离开祠堂,茫然走去,昏头胀脑的走了一程,忽然一阵蹄声从后面奔驰而到。
眨眼间四骑越过了他,停下来拦住他的去路。
裴淳抬头一看,从那四个骑士的装束认得出乃是衙门中之人又见他们目光灼灼地打量自己,觉得甚是奇怪。
左首一个大汉喝道:“你叫什么名字?”
裴淳嘴巴才张,蓦地想起自己在武林中已颇有名声,不可随便对这些人说,是以呐呐说道:“我……我……”
那大汉问道:“你不想把真姓名说出,是也不是?”
裴淳老实地点点头,那大汉又道:“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你若是乖乖地跟我们回去销案,那就万事皆休!”
裴淳道:“若果不跟你们回去呢?”
那大汉狞笑一声,道:“有些事不是我们上头做得了主的,迫于无奈的话,我只好找旁的人出气,我这意思你懂吧?”
裴淳摇头道:“不懂!”
那大汉现出怒色,道:“就算你当真不懂,那我告诉你,你的一些亲戚朋友别想混下去,我们的头儿最多挨几句骂,但你的亲友们,哼,不家破人亡才怪哩!”
裴淳吃了一惊,忖道:“他们敢是认错人了?”想起许多无辜良善的老百姓,心中侠气陡生,道:“你们要求怎么做?”
那大汉冷冷一笑,道:“跟我们回去,今晚暂时在牢房中歇夜,也许还要打上几板子,然后安安份份地做你活,不许违反国法章规。”
裴淳心中大是疑惑,想道:“不知是那一种规章?要说是犯了法,这些公人怎会如此好商量?可见得不是触犯刑法。我眼下要走的话,他们再来一百人也拦不住我,可是好多良善小民,却要因此之故,受到家破人亡的祸殃,我怎能撒腿一走?”
于是点头道:“好吧,我跟你们回去就是!”
那四个大汉面色都和缓下来,当下掉头向金陵城走去,越过好一段畸岖山路,才到了平坦大道,裴淳这时也就明白这件事所以误会发生在自己身上,便是因为自己茫然信步而行,竟步入荒野之中,所以这些公人便认定自己是逃犯。
第十八章 鬼斧神工
入得城内,左弯右转,走入一座衙门之内,一个大汉进去府内,他们数人则在门房等候。
裴淳听得厅堂内传出问事指令等声音,接着便听到那大汉的口音道:“启禀推官大人,本府木工局雕刻匠周祥的儿子周云已追捕在案!”裴淳这才知道自己顶替的是周云。
那推官半晌没有声音,想是翻阅案卷,过了一会才道:“查周云违反国法规条,私与儒民李偕之女李芝暗订终身,按本朝条规规定,凡官局匠户婚配须禀官认可,不得与别等民女通婚,又查周云平日懒惰之事,嗜好练习拳击,亦为条规所不许,姑念年幼无知,其父周祥又系工匠局手艺最佳工匠,数年前已赴大都供役,甚获上官赞许,乃判周云打二十,收监一夜,明日释返,须亲友具结不得再犯。”
裴淳不由自主地摸摸屁股,忖道:“这真是冤枉极了,白白的代一个从不相识之人受罪,而那周云却带了女友不知在哪儿舒服着呢?”
正想之际,那大汉出来,道:“算你运气还好,只笞二十七下。”
裴淳道:“我明明听见官判笞二十的。”
那大汉笑道:“这是官场规矩,你不懂。大凡官判笞十,就是十七,笞二十,就是二十七,笞刑到五十为止,杖刑从六十起,也是整数加七,原本加十下,后来世祖皇帝说:天饶一下,地饶一下,朕饶一下,才变成加七下。”
裴淳心中不禁冷笑,道:“这种恶规峻法,只有他们想得出!哼!难道饶二加七还要多谢那忽必烈不成?”
那大汉又道:“走吧,我陈老大请你喝一杯,待会关照他们一声,手底放轻,这二十七下也没有什么。”
裴淳默然跟他出衙,在附近一家酒铺喝了两杯,陈老大道:“小周,你可是得你老子庇荫才罚得这么轻,便是我陈老大这等款待你,也是瞧你老子的面上。”
裴淳不知那周祥为何有这般大的面子,便含糊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陈老大眼睛一瞪,道:“听说你日日使棒练掌,你老子的绝活却不用心学,你敢情还不知道你老子的名气可大着啦,大都的达官贵人,哪一个不争着请他到府中供养,求他做几件精巧的玩意儿?他的绝活你若是学不到,那你就别想在工匠局混啦!”
裴淳心想原来周祥手艺精美无比,享有大名。但他的儿子却不用心去学,反而嗜爱武功。
要知元代把社会上的人分为十等,其等次是一官,二吏,三僧,四道,五医,六工,七猎,八民,九儒,十丐,由此等项,可知“工人”比“读书人”还高三等。蒙古人很重视工匠,故有所谓系官匠户的名目,系官匠户是蒙古人重视各种工匠,特地设立各种官局,而天下工匠都大部收编在内,代代世袭,可免税,但不得转别的行业,婚姻也受官府限制。
这种等级之别,裴淳自然晓得,所以也不以为异,只听那陈老大又道:“你父亲这一两日就可以回到家中,你记得跟他提一提,弄件什么好玩的给我。”
裴淳道:“我一定记得这事……”当下两人回到衙中,在另一座宽敞屋内行刑,裴淳幸得陈老大帮忙,所以不用脱裤鞭打,隔着裤子打了二十七下,力道不大,完事之后,陈老大带他到牢房去,一路上还埋怨他没有大声叫,裴淳心中好笑,暗忖纵是当真用力笞打,我也不会觉得痛。
下午时分,陈老大把他带出牢房,道:“你父亲来啦,他可以保你出去!”
裴淳暗吃一惊↓心想:“那周祥见了面若是不认我是周云,岂不是又生波折!”
但这刻也只好硬着头皮出去,走入一个房间,里面杂七杂八有许多人,裴淳心中暗叫一声糟糕,原来他认不出那一个就是周祥,天下间哪有儿子认不出老子之理?教那陈老大见了,岂不当场识破。
他迅速地扫视房内之人,一些坐在长桌后面的,自是文书官吏,不必多瞧,此外或坐或站的老百姓共有十多人,他逐一望去,只见其中一个年约五旬的壮汉,目光锐利,两鬓灰白,身上的衣服样式与他人无异,但质料甚佳,裴淳灵机一动,忖道:“周祥在大都得到王公贵人延致,自有赠以绸缎绫罗的,此人想必就是周祥了。”
陈老大的声音在后面响起,道:“还不上前叩见你父亲?”
裴淳咬了咬牙举步向那中年汉子走去,这时他可就发现那人眼中露出惊讶之色,陈老大接着说道:“周师傅,你见你的儿子还能走动,所以觉得奇怪么?”
那人呐呐道:“我……我……是的……”他旋即恢复了平静,装出一副严厉的样子,说道:“等回了家才慢慢问你!”
裴淳低下头,陈老大走到周祥身边,道:“年轻人总是这个样子的,你也不必过于责怪,手续办好没有?”
周祥点点头,领着裴淳走出衙门外,三弯四转,走到一条窄巷,尚幸第一家就是周家,所以不须经过邻人的门口。
周家人口简单,计有周祥夫妇,一个十六岁还未出嫁的女儿周兰,连周云本人,共是四口之家。周祥虽是木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