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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瓢-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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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呜呜呜地哭着:“我……我们为……为什么要……要离开?!”
  从此,这个口齿伶俐的孩子,有了口吃的毛病。
  杜少岩站在岸上,看着儿子像条落水狗,水淋淋地向岸上艰难地爬着,眼睛模糊了,仿佛眼前是又稠又浓的大雾。
  半轮残阳之下,丝丝金雨,开始变得越来越淡……

第三章 枫雨
  公鼠蹿上母鼠的脊背,一口咬住母鼠颈上的皮,以它沉重的身体将母鼠压趴在地上。母鼠企图挣扎,但这种挣扎似乎是为了激起公鼠更强烈的欲望。之后,母鼠温顺地矮下前爪,使臀部高高地翘起,并竖起本来遮盖着羞处的尾巴,将它清晰地暴露给正蠢蠢寻觅的公鼠。随即,母鼠的身体痉挛了一下,便发出了吱吱的声音。这声音是痛苦的,但却又是痛快的。

枫雨1
  油麻地镇到处长着枫树,并且都是一些很古老的枫树。树干粗硕、枝叶茂,夏天时,能遮出好大一块阴凉地,如果是一个刚学会走路的孩子,要走出这块阴凉地,似乎要花上半天的时间。深秋,枯叶随风而落,地上都是,也无人打扫,踩在上面沙沙作响,柔软如踩在云彩上。
  这年的枫树展叶,是在一个阴雨连绵的暮春进行的。雨不大,但却下个不停。那些长在 桥头、院里、屋后、塘边、大路旁的枫树,被雨一天到晚地湿润着,眼见着眼见着,那树干树枝泛出鲜活的光泽,眼见着眼见着,枝头冒出了叶芽,眼见着眼见着,那芽越长越突出,忽地,展开了,展成一片小小的、油亮亮的嫩叶。
  就在这枫树向油麻地人显示一派勃勃生机的季节里,邱家却于一夜之间破败了。
  邱家的木行,已经营三代以上,传至邱半村手上时,其家业已厚实得令人眼红。然而,邱家的任何一代人,都不及邱半村的心路大和富有心机,祖传的家业到了他这里,如日中天。油麻地的人以及油麻地以外的人,在谈论邱家财富时,都会有人说:“瞧人家的名字起的!
  半村———油麻地一半的财富都是他邱家的。”
  邱半村却并不满足,他要超过程瑶田,要远远地超过,不光有钱,而且还有良田,与程瑶田一样多的良田。有钱不如有田那么踏实。
  初春,远方的一个朋友给他一个讯息:现在有一批上等的珍贵木材,正在两千里外的地方堆放着,等待着一个大买家,价钱合适,但那个木材商只坚持一个条件,要买就全都买去,他要将这笔生意做得干脆利落,不想拖泥带水。那位朋友如数说出了总价,邱半村听罢,半天,叹息一声,摇摇头:“我到哪里去弄这么多钱?罢了罢了。”那位朋友说:“数目是大了点,可是你想过没有,这批木材一出手,你邱半村就不是邱半村了。”邱半村依然摇了摇头:“不可贪心,不可贪心,我也没法贪心。”
  可是,过了三天,邱半村却日夜兼程,找到了那个木材商,说要看看货。木材商将他领到了江边。望着那堆木材,他两腿发软,竟拉不开脚步。堆得像山一样高的木材,好到绝顶的木材!邱家祖祖辈辈与木材打交道,材相、材品、材质,邱半村是一眼便能看出的。这木头,是那种砍掉一棵少一棵的木头,是几十年、上百年、几百年才长那么一根的木头。
  邱半村绕着木材堆转了几圈,不时地用手拍拍其中一根。他对那位木材商说:“我不还你价,不还你价。”他让那位木材商先回去,说自己要在木材堆旁呆一会儿。木材商说:“也好。”说罢,留下邱半村一人,转身走了。
  邱半村爬到了高高的木材堆上,望着川流不息、滚滚东去的大江。他顺着大江,向东眺望。他知道,木材从这里下水,扎成排,然后凭借江水的力量一路东去,然后入大河、小河,两三个月后,木排就会停泊在油麻地镇前的大河上。当时还在冬春交替之际,寒风强劲,冻得邱半村瑟瑟发抖,他终于结束眺望时,躯体已麻木得几乎无法站立了。
  回到油麻地,他将所有的钱聚拢在一起,又将家产的大部分抵押给城里的钱庄,终于将钱凑足,带了管家以及雇来的十八名放排工,日夜兼程,重回堆放那堆木材的江边。交钱、点货,一切安排停当之后,邱半村向十八名身强力壮的放排工躬身抱拳:“拜托诸位了,拜托了!”又将管家拉到一边,轻声叮嘱:“大江大河的,一路风餐露宿,他们是很辛苦的,手头要宽松一些。”
  邱半村走陆路回到油麻地后,显得十分平静,只在心里一天一天地计算着那浩浩荡荡的木排的行程。
  一天又一天……
  雨淅沥淅沥地下着,院墙外的枫树很快就要展叶了。
  邱半村望着雨中的枫树说:“那列木排,再过几天,就要出江入河了。”
  又过两天,院中的枫树展叶了,微雨之中,一副怯生生的样子,好让人喜欢。当时,邱子东正与采芹在枫树下玩耍。望着这对小儿女,邱半村的心情好得出奇。他做梦都不会想到,差不多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大江上,那列木排崩排了!
  暴雨十日不断,江水怒涨,浊浪滔天。木排在江上摇摆颠簸,一路张狂不驯。十八名放排工犹如驾驶一头水上怪兽,累得精疲力竭。临近河口时,两岸青山耸立,江面忽地变得狭窄,那江水即便是宽阔之处,也早已汹涌澎湃,如今水道一下收紧,便大吵大闹,撒疯耍泼,猛烈撞击山崖。万年山崖,铜墙铁壁,并不在乎江水的撞击,倒是江水弄得粉身碎骨,水面上一时白浪排天,漩流密布,险象丛生。
  木排刹不住地奔突而下。十八名放排工,或握竹篙,或掌舵,叉开步站好,圆睁,随时准备伸出竹篙去抵挡山崖。木排几次一头扎向山崖,又几次被放排工们将它逼向正道。经过最狭窄的一段江面时,流速猛地加快,木排与山崖擦肩而过,放排人眼中的两岸青山一闪而过,岩石树木都成了模糊的影子。
  木排再一次自杀一般地撞向山崖,而这一回是死定了。
  放排工挥起竹篙,一齐抵着山崖,可木排铁了心要撞山崖,借着江水的怒气与暴力,无论放排工们怎么用竹篙去抵着山崖,它却一寸不肯后退。竹篙一支支弯成巨弓,随着其中一支咔吧一声断折,其他的也一根根相继断折,只是一瞬间,木排便猛烈地撞在了山崖上,也是一瞬间,本来扎得十分牢固的木排在一阵巨大的震动之后,轰然崩溃了!
  捆绑在一起的木头,现在散开了,仿佛一根根都满怀自由的惬意,争先恐后,横七竖八地漂满了江面。它们在浩浩江水中沉浮、乱窜,全然不像是木头,倒都像是有生命的无名兽物,景象十分壮观,引得江岸上许多人跑来观望。
  这天,邱半村撑着油布伞,走到雨地里,抬头观望着院中那棵枫树:一树嫩叶,在细雨中摇摇摆摆,像是落了一树娇小秀气的绿色蝴蝶。
   就在这时,衣衫褴褛、泥迹斑斑的管家,面容憔悴地出现在了邱家大院的门口。
  邱半村似乎感觉到了门口有人,微微侧过脸来,见是管家,不禁一惊。
  管家跌跌撞撞地进入大院,望着邱半村,扑通跪在了雨水汪汪的地上,往邱半村干净的黑绸裤上溅了一片浑浊的水珠:“老爷……”他将额头一直抵到湿漉漉的地上,“崩排了!”
  邱半村半天没有反应,随即,雨伞从手中滑落在地。当时有风,伞在院子里旋转着,往院墙外而去。
  邱子东见了,觉得好玩,从屋里跑出,追雨伞去了。
  “老爷……崩排了!”管家的声音已经嘶哑得接近无声。
  邱半村的身体摇晃了几下,手下意识地捂在了脑门上。就在邱子东终于追上雨伞的那一刻,他听到了扑通一声,扭头一看,只见邱半村直挺挺地躺在了雨地里……
  一连五天,邱半村不省人事,任家人怎么呼唤,也不肯睁开眼睛。家里人又让邱子东再次呼唤父亲。邱子东在这几天已经呼喊了数百遍了,邱半村与死人一般毫无动静,邱子东早已不耐烦了,哪里肯再次呼唤,竟挣着要朝院门外跑。母亲生气至极,扬起巴掌,重重地打在了他的嘴巴上。他咧了咧嘴,哇地大哭起来。母亲揪着他的衣领,将他硬拖到邱半村的病榻前,命他跪下大声呼唤。邱子东心里忽生悲伤,竟然嚎哭着呼喊着父亲,其声哀切动人,令在场人无不落泪。
  黄昏时,邱半村在邱子东的呼喊中竟然慢慢抬起沉重的眼皮。
  不久,程瑶田一手牵着采芹来到邱家看望邱半村。
  邱半村眼斜嘴歪地躺在床上,骨瘦如柴。
  程瑶田站在邱半村的病榻前,身体微微弯曲,轻声说道:“没事的,没事的。”
  邱半村已口齿不便,在喉咙里呜噜着:“多谢你来看我。”
  那时,邱子东正木呆呆地倚在门口,瞧着债主们在往院门外搬动他家的家什。
  邱半村看到了采芹,勉勉强强地伸出手,将她细嫩柔软的手抓住。他看了看邱子东,又看了看采芹,然后望着程瑶田长叹一声:“子东没福气。”说罢,闭上眼睛,眼角便滚出了浑浊的泪珠……

枫雨2
  这年秋天,油麻地人有点儿惶惶不安,先是一连几天听到北方有隆隆的炮声,接下来,就看到河上有不少逃难的船只,纷纷驶过,那船上人一口外地腔调,男女老少,一个个皆惊魂未定的样子。他们说,那边在打仗,马上就要打过来了。这天深夜,油麻地人被整齐划一的脚步声惊醒了,但没有一个敢开门出来观望的,黑暗中,悄悄推开窗户,或将一双吃惊的眼睛贴到门缝上,将喘气声压住,向外窥望着:街上正在过兵。好长的一支队伍,从深夜一直走到天将拂晓,那有力的脚步声才渐渐远去。天亮后,人们走到街上,已不见兵影,只是从 街边捡起一只被子弹打穿过的头盔,或是一只漏水的军用水壶,或是其他几件无关紧要的东西。
  又过了一些日子,有消息传来,军队已到了山东的界面,正在打仗,打的是一场恶仗,为了争夺一些光秃秃的山头,死了成千上万的人。
  又有不少船只出现在水面上。但不是逃难的人,而是伤兵。水面上不时响起痛苦的嗷嗷声,让人心里发紧。一些船只行过之后,水面上竟有一条细细的血线,水中的鱼闻到了血腥味,纷纷浮到水面上。
  渐渐地,听不到枪炮声了,水面上也安静下来。天下,显出一副太平的样子。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李长望带着一支小小的队伍,回到了油麻地镇。与这支队伍一起来的,还有一个由五六个人组成的土改工作组。
  当李长望腰间别了一支驳壳枪,身后跟了几个扛长枪的兵,气宇轩昂,从镇上大摇大摆地走过时,油麻地的人不禁往后倒退着,或贴住墙,或贴住一棵树,眼睛里满是疑惑与惊愕:这就是那个成天背着一只破鱼篓、光着脊梁、裤管卷到大腿叉到水塘水沟里捉鱼摸虾的李长望吗?这就是那个将大小不一、品种混杂的鱼虾放在一只水桶里向人兜售、浑身散发着鱼腥味的李长望吗?
  五年前,李长望与另一个年轻人隔河砸砖头玩耍,不想一块砖角飞过去,正砸中对岸那个年轻人的额头,那年轻人一声不吭,当即倒下了。不知什么时候,那年轻人又被清风吹醒了,便慢慢扶着一棵大树站起来,向河对岸叫道:“李长望———!”没有李长望的回答———自以为砸死了人的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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