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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两人也越来越觉得没有味道了,尤其是戴萍。一堆火,正在灰暗中一点一点地矮下去。居然有一回,邱子东让她在夜晚于草垛下等着他时,她说:“今天,我不怎么想……”
与此同时,油麻地小学的男教师林文藻正一步一步地向戴萍靠近。
林文藻一副很文弱的样子,十指修长,白嫩光滑,会拉一手好胡琴。
骚雨/痴雨5(1)
在收割早稻的时候,采芹回到了油麻地。
她和杜元潮有过一次约会。约会的地点在远离镇子的一部野风车下。时间是午后,那时,几乎整个油麻地都在午睡,旷野上空无一人。
杜元潮先到一步。他在风车下等了片刻,就影影绰绰地见到采芹从镇子里走了出来。他 已很久没有见到采芹了。他很想见到她,所以当采芹一出现时,他的眼睛就一直在注视着她。
采芹首先要穿过一片庄稼地。早稻已经成熟,但刚刚开始收割,在一块一块依然还是绿色的晚稻田中,夹杂着一块一块的早稻田,此刻阳光十分明亮,早稻田在晚稻田的映衬下,便成了一块一块的金地,向天空反射着华贵的亮光。采芹走过早稻田时,人就映成了金色,而走过晚稻田时又被映成了绿色。后来,她就进入了一片桑田。那时,她的身影被树干与枝叶所挡,杜元潮就只能见到采芹一闪一闪的身影。她终于走出了桑田,走到了一处荒地上。
那时,她已离野风车很近了。杜元潮已能清晰地看到她走动的姿态———还是那样的姿态,风情流转不衰的姿态,让人面热心慌腿软却又不敢顿生邪念的姿态。这天底下,又能有多少这样的姿态?此刻,这姿态就这样呈现在秋天澄澈的阳光下,在时间的流淌中,向杜元潮缓缓而来。杜元潮的眼中,这姿态在不知不觉之中叠化出从前的采芹走路时的一个又一个的姿态:五六岁的采芹、十一二岁的采芹、十五六岁的采芹、十七八岁的采芹、二十几岁的采芹。这荒野上仿佛走出了一串的采芹。她们互换着位置在杜元潮的眼前错动着,展示着。这些姿态既一脉相承,又各有情韵。杜元潮发现,姿态也是随人一起成长的。
相对于出嫁前,采芹稍微胖了一些。
她已看见了站在风车大篷下的杜元潮,就将头低下,脚步也慢了下来。很久很久以来,她和他之间总有除不去的羞涩。这羞涩像一道半明半暗的帘子遮着她,也遮着他。他们见面时,说话时,总觉得对方在帘子的那一边。还曾有过一段时间,他们是互相回避着的,尽管内心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对方。
很久很久没有见面了,两人都有点儿心慌意乱。
芦苇丛中,纺纱娘正在振翅鸣奏,薄纱样的翅膀如细密的水波在无休无止地荡漾。
池塘中尽是各种各样的落叶,造成一个水上的秋天。
采芹终于走到了杜元潮的面前。她毕竟已经是媳妇了,虽然满脸绯红,但还是抬起头来,直面着杜元潮。她的第一感觉是杜元潮比从前更加的白净,也更加的成熟了。
杜元潮也直面着她。
但他们之间一直保持着一个距离。这距离不长不短,恰到好处地将他们规定在各自的位置上。
他们从互相询问各自近来的情况开始。但接下来就无话可说了。不是杜元潮说一句:“今天的天这么好!”就是:“那树上有只鸟。”常常的,就那样无语地站着。这时,他们能于风吹青草而发出的沙沙声中互相听到对方的喘息声。而这喘息声,使得双方的喘息声变得更加急促与不匀。男人的有力喘息和女人的微微娇喘,组成了这秋阳之下的纯情合唱。在这合唱中,他们感到了一种紧张,一种窒息,甚至是一种绝望。
“这风车也不转。”采芹说。
杜元潮仰头看了看风车,转过身去,将一页篷熟练地扯了上去。接着,他又一口气扯了余下的七页篷。这时的杜元潮一扫文气,而显得充满活力,甚至还显出一股可爱的蛮劲。他看了看八页在阳光下忽闪的大篷,掉头对采芹说:“往后退。”
采芹就往后退。
杜元潮见她已退到安全的地方,一拉那根拴住风车的绳索,活扣忽地被解开了,那风车先是慢悠悠地转,随即呼啦呼啦地转将起来,气势逼人。
采芹看到,那一页一页的篷仿佛向她压过来似的,下意识地又后退了几步。
杜元潮得意地笑了笑。
清亮亮的河水被车到一口水塘里,当水塘渐渐被注满后,水就沿着一条干涸的水渠向远
处的田野流去。
两人渐渐放松下来。
杜元潮开始讲话。此番讲话多少带有一点表演性质。他滔滔不绝,正如这水槽哗哗流出的水。他在语流中不由自主地沉浮,他为自己的语言才能而在心中惊叹与诧异,神情有点儿痴迷。许多年来,他是在那种言语的焦灼中度过的,身心备受折磨。这一切,如噩梦一般终于过去,黑暗之后的满天光明使他几乎要跪下对苍天大谢。流淌,流畅,那语言与他的敏捷的思维合着一个节拍,从他那张好看的十分男性的嘴中汩汩而出,自如地叙述着天地万物,自如地抒发着胸中的一切思绪与情感。他尝到了言语所带给人的莫大快意,并更深切地体会到了言语给他带来的自信与迷倒天下的风采。
采芹呆了。多少年来,她与杜元潮交流的主要方式,是眼睛。而此刻,她所看到的杜元潮居然如此地能说会道。她感到有点儿陌生,但同时感到着迷。她从前未能觉察出杜元潮的声音会这么富有磁性。这声音流进她温暖的心房,然后在那儿聚焦着,形成微澜与波涛。
她望着他。
他也望着她,一任语流奔泻不绝。
她望着这个男人,这个曾在荷塘边与她一起脱得一丝不挂赤条条地躺在草地上的男人,神情迷离恍惚。
骚雨/痴雨5(2)
没有一个人来打搅他们。
直到太阳偏西,才有一个人赶着一头牛远远地向这边走来。
分手前,采芹开始完成今天她与杜元潮相约时要完成的一个极其重要的事情。
“你和子东怎么样?”
“挺好呀,他当镇长,我当书记。”
采芹轻轻叹息了一声:“你让他离开油麻地吧。”
“为什么?”
“一根牛桩上拴不了两头牛。”
杜元潮沉默着。
“让他走吧,看在我们小时一起长大的分上,答应我。”
杜元潮点了点头。
他们拉了拉手,无言地各自走开了。
采芹在离开油麻地之前,特地找到了邱子东,对他说:“你离开油麻地吧。”
“为什么?”
“一根牛桩上拴不了两头牛。”
邱子东说:“我不走。”
“你应该走。”
邱子东一撇嘴,冷笑了一声:“我走?还不知道谁走呢?”
这回,采芹是沉重地叹息了一声……
骚雨/痴雨6(1)
杜元潮的油麻地政权,一段时期,在外交上陷入了困境。化肥很难获得额外的计划,银行不肯贷款,修建学校无法获得资金……几乎所有的路都被堵死了。
邱子东冷眼瞧着杜元潮的尴尬。
但杜元潮很快就找到了解脱困境的朴素但却行之有效的方法。他现在牢牢地控制着油坊 与窑厂,这是油麻地的命脉。他下令:每一滴油,每一块砖,都必须得到他的批准,方可流出。他深知这些油,这些砖与瓦的价值与作用。他让朱荻洼朱瘸子购回几十只可装五斤油的塑料桶,然后将它们灌满新榨的油。他精心地开出一张名单,这名单上的所有人,都是经他一一掂量过的,他们对油麻地都有作用。现在只需做一件事:送油。于是,一连许多天,油麻地的人都会看到朱荻洼朱瘸子一手提着一桶油,一瘸一拐地走在油麻地通向外面的路上。
世界其实并不复杂,关键是找到解决之道。而这解决之道可能比世界还要来得简单。没有用太久的时间,油麻地的油就润滑了一切,使所有的关节重又灵活地转动了起来。加之紧
俏的砖瓦,油麻地几乎是攻无不克战无不胜了。而这种令人欢欣鼓舞的结果,加强了杜元潮对油坊与窑厂的认识,从此以后许多年,他一直将它们牢牢地控制在手中,针插不进水泼不进,直到他的政权彻底结束。
邱子东对过去曾与他打交道而打得十分热乎的“那群婊子养的”如此容易地就被腐蚀,非常失望。
但邱子东毕竟还担着“镇长”的名分,毕竟在油麻地盘根错节地生活了那么多年头,一时间内,他仍然可以在油麻地施展他的威力与魅力,甚至还显得畅通无阻、说一不二。
杜元潮感觉到,折断了翅膀的邱子东,虽然由鹰变成了鸡,但却是一只仍然可以着毛抖威风的鸡。但,他没有显出一丝的不快,像平素一样的温文尔雅,一样的干干净净,一样的对油麻地的大的小的客客气气,甚至一样的对邱子东摆出颇为密切与和谐的样子。
油麻地的人,也像从前一样的耕种,一样的收获,一样的偷鸡摸狗,一样的打架斗殴,一样的上床去做那些做了千年但千年不厌的把戏。
而就在这年的秋末,当晚稻已经成熟即将开镰收割的一段日子里,邱子东的形象在油麻地人的心目中顿时黯然失色,而杜元潮却像一轮明月,高挂在油麻地人的心野之上,仿佛天地之间,圆圆满满地都是他洁白而高尚的亮光。
就在准备开镰前的几天,天下起雨来。
这雨初下时,竟是黄褐色的,尿一样的颜色,并且还真有一股尿骚味。下着下着,就清纯起来,而河里的水却因雨水将岸上的泥浆带入其中而变得浑浊,许多人家就拿了盆盆桶桶、坛坛罐罐在屋檐口去接雨水,那雨水竟纯得蓝汪汪的无一丝杂质。雨下了两天,倒也不大。油麻地的人早被雨下得麻木了,对这雨也没有怎么在意。到了第三天,这雨依然没有停息的意思,就有点担忧起来:可别下起来没完没了。
又是一天一夜的雨,其间没有停息过片刻。
将要开镰的晚稻田里,尽管挖了缺口,日日夜夜地往河里排水,但还是蓄满了水,将田埂都淹没了。
望着雨,油麻地的人一脸无奈。他们呆在家中,整天坐在凳子上,目光呆滞着望着那扯也扯不完的雨丝。雨下得油麻地的人没脾气。油麻地的人目光的灰暗与发直,都与这雨有着关系。他们只能这样坐着,无所事事地看着,看着雨点打出无数的水泡,看着几只从水中爬到门前地上的癞蛤蟆在十分缓慢地爬着。就这样,一天一天地坐着,肌肉板结了,关节被锈住了,脑子也僵硬了,眼珠儿定定的不转,一个个都像是长年服药刚从精神病院里放出来的痴子。
天痴了,雨也痴了。
麻雀缩着脖子,一动不动地藏在屋檐下。屋脊上的鸽子,紧紧收着翅膀,就那样凝固了一样蹲在雨里,由雨下去。
一切生命,似乎都因这雨而停止了心思。
几只母鸡痴了,愣要在一个不是孵蛋的季节孵蛋。主人将它赶出鸡窝,它又跑回去,见到蛋就孵,将鸡蛋焐得热乎乎的。主人就派孩子去撵它、惊它。但它已痴了,就是惊不醒它。它只有一门心思:孵蛋。不吃不喝,也要孵蛋。主人就将它的尾巴扎起来,然后在尾巴上插一枚小红旗,红旗哗哗作响,它就拍着翅膀拼命地跑,直跑得瘫痪在泥水里。然而,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之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