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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第6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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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他仔细看亲王夫人的头饰时她又说:“倒是真的,这是模仿……该怎么说呢?不象是栗子,这想法真是妙极了!可亲王夫人是怎么知道我的节目表的呢?音乐家们连我都没有告诉呢。”
  当斯万在一个惯常用情场的言语交谈的妇女身边时,他是常讲一些连上流社会中的许多人都不懂得的微妙的话的。他不屑于跟德·圣德费尔特夫人解释,说他是用隐喻说话的。至于亲王夫人呢,她都哈哈笑开了,因为斯万的风趣在她那个圈子里是深受赞赏的,也因为每当听到赞美她的话时,她总觉得这话是无比的优美,也总是令人忍俊不禁。
  “好极了!夏尔,我这些小山楂果子合您的心意,我真高兴!您干吗跟那位康布尔梅人打招呼,莫非您也是她在乡间的街坊?”
  德·圣德费尔特夫人见到亲王夫人很乐意跟斯万聊天,就走开了。
  “您自己不也是吗,亲王夫人?”
  “我?莫非这些人到处都有乡间别墅?我倒真想能跟他们一样!”
  “他们不是康布尔梅人,那时在康布尔梅的是她的亲戚;她娘家姓勒格朗丹,常到康布尔梅去。我不知道您知不知道您自己还是康布尔梅伯爵夫人,教务会还欠您一笔租金呢?”
  “我不知道教务会欠我什么,可我知道本堂神甫每年向我借一百法郎,这笔钱我以后是不想再借出了。再说,这些康布尔梅人的名字也真能吓人一跳,结尾倒是干脆,可是并不高明!”她笑着说。
  “开头也并不更高明些,”斯万答道。
  “敢情这是两个缩略词拼起来的!”
  “这准是一个怒气冲天却又讲体面的人创造出来的,他不敢把第一个词说完。”
  “可既然他不能自己把第二个词说出来,他又何不把第一个词说完,一了百了呢?咱们这是在大发雅兴,开起玩笑来了,亲爱的夏尔——不过现在老见不着您,真够伤脑筋的,”她以温存的语调找补一句:“我是多么喜欢跟您聊聊天。您想想,我都没法子让弗罗贝维尔这笨蛋明白康布尔梅这个名字为什么能吓人一跳。生活这个东西也真是可怕。只有看到您的时候,我才不感到厌烦。”
  这当然不是真话。不过斯万跟亲王夫人对小事情的看法是一致的,结果连说话的方式甚至读音都非常相似,要不然正是这个相似导致他们看法的一致。这种相似倒并不太引人注目,因为他们两个人的声调迥然不同。不过只要你能在想象中把斯万的话语里他那洪亮的嗓音跟话语从中吐出的两撇小胡子去掉,你就可以发现这些语句、音调的这些变化,全都是盖尔芒特那小圈子那一套。可在大事情上,斯万跟亲王夫人就毫无共同之处了。不过自从斯万如此消沉,随时总感到就要哭出声来以后,他总象一个杀人凶犯需要把他犯的罪行诉说出来一样,需要把他自己的苦楚倾吐一番。听到亲王夫人说到生活这个东西也真是可怕时,他感到得到一点安慰,仿佛亲王夫人跟他说起了奥黛特似的。
  “对啊!生活这个东西真是可怕。咱们得时常见见面,亲爱的朋友。跟您在一起,好就好在您不是个嘻嘻哈哈的人。咱们可以一起度过一个愉快的晚间。”
  “那是当然,您为什么不到盖尔芒特来呢,我婆婆会高兴得要死的!这地方景色不美,不过我敢说这地方并不令人不快,我讨厌‘风景如画’的地方。”
  “这我相信,你们那地方好极了,”斯万答道,“此刻对我来说都已经太美,太热闹了,反正这是一个使人幸福的地方。这也许是因为我在那里生活过,所以连那里的一草一木都能跟我说得上话。当微风拂面,麦穗荡漾的时候,我就感觉到有人要来,将要收到什么消息;还有河边那些小房子……我该是多么不幸,如果……”
  “哦!亲爱的夏尔,留点儿神,那凶神恶煞朗比荣婆娘瞧见我了,快把我挡住,告诉我她家发生了什么事,我都搞胡涂了,是她把女儿嫁出去了,还是给她的情夫找了个妻子,我闹不清了;也许是把她的女儿嫁给了她的情夫?啊!我记起来了,是她被她那亲王丈夫休了……您装着给我讲话,省得这位贝雷妮丝①来请我去吃饭。再说,我也得走了。您听我说,亲爱的夏尔,这回总算见着您了,您就不能跟我一起上帕尔马公主家去?她会是多么高兴,再说巴赞也要跟我在她家碰头的。要不是梅梅带来点您的消息……您想想,我现在根本就见不着您!
  
  ①犹太希律王族的公主,与狄度热烈相爱,狄度曾欲娶之为妻,但在即罗马帝位后,因罗马人的反对被迫将她遣走。拉辛作有同名悲剧,高乃依则作为英雄喜剧《狄度与贝雷妮丝》。
  斯万没有答应;他早就告诉德·夏吕斯先生,他一离开德·圣德费尔特夫人家就直接回家去,他不想为了上帕尔马公主家去就看不到他一直在期待着的,由仆人送去或者留在门房里等待着他的那张便条。那天晚上洛姆夫人对她的丈夫说:“可怜的斯万哪,他还是那么亲切可爱,不过着样子挺倒霉的。您过几天会看到他的,他答应最近上咱家来吃饭。一个那么聪明的男人,为了那样一种女人而苦恼,我觉得真是荒唐。那女人一点儿意思也没有,有人说她是笨蛋。”说这种话,得有未堕入情网中人的那种清醒才行,这样的人认为一个有才智的人只能为值得为之憔悴的人才憔悴;要是有人为霍乱菌这样渺小的东西而甘愿染上霍乱,岂不是咄咄怪事!
  斯万想走,可正在终于可以脱身的时候,弗罗贝维尔将军却请他把德·康布尔梅夫人介绍给他,他这就不得不跟他回到客厅去找她。
  “我说啊,斯万,我宁愿安安稳稳在家里当这个女人的丈夫,也不愿被野蛮人宰了,您说呢?”
  “被野蛮人宰了”这几个字刺痛了斯万的心;他马上就感到需要继续和将军谈一谈:
  “是啊,很多人就是这样结束了自己的一生的。譬如说,您肯定知道,那位由迪蒙·德·乌维尔①把他的骨灰带回来的那位航海家拉贝鲁兹(斯万讲到这里的时候感到很幸福,仿佛他是在说起奥黛特)。他是个好样儿的,我对他很感兴趣。”说到这里他都有点伤感了。
  
  ①迪蒙·德·乌维尔(1790——1842):法国航海家。
  “啊!没有错。拉贝鲁兹谁不知道?有条街都是以他的名字命名的。”将军说。
  “您认识拉贝鲁兹街上的人?”斯万兴奋地问。
  “我就认得德·尚利福夫人,她是那位好样儿的肖斯比埃尔的妹妹。她有天举办了一个戏剧晚会,挺好的。她的沙龙今后会是很出色的,您瞧吧!”
  “啊!她住在拉贝鲁兹街!这条街挺讨人喜欢的,挺美,挺冷清。”
  “不,您大概有些时候不去了;现在不冷清了,那个区到处都在盖房子。”
  斯万最后把德·弗罗贝维尔先生介绍给年轻的德·康布尔梅夫人,这是她首次听到将军的大名,她匆匆摆出一个愉快和惊讶的微笑——这是对一个从来没有听说起过的人的微笑;她新婚不久,对这家的朋友还不认识,别人领到她面前的每一个人,她都以为是家里的朋友,心想要是能装出自从她嫁到这家以后就常听人说起他的话,那就显得很得体,所以就不无犹豫地伸出手来,这犹豫既说明她在克服她早就学会了的含蓄,也说明那由于战胜了这犹豫而发自内心的友好情谊。就这样,她的公婆(她依然认为他们是法国最显赫的贵人)说她是个天使:他们特别要显示他们之所以挑中她做他们的儿媳妇,正是由于他们看中了她的人品,而不是她家巨大的家财。
  “一眼就可以看出您有音乐的天赋,夫人,”将军对她说,不露痕迹地提起刚才蜡台托盘那档子事。
  音乐会继续进行,斯万知道他在这个新节目没有结束以前是脱不了身的。跟这些人一起被囚禁在这间屋里,他感到痛苦,他们的愚蠢和可笑刺痛着他的心,更何况他们不知道他在爱着一个人,而且即使知道,也不会感到兴趣,只能是笑他幼稚,惋惜他做出这等傻事;他们把他的那份爱情表现为只为他一个人存在的主观状态,缺乏任何外在的东西向他证明这是一个客观存在;他特别感到痛苦的是,他的奥黛特决不可能来到,所有的人和所有的东西对她都一概陌生,她完全不能涉足的这个地方,而他还要持续流放下去,以至于乐器的声音简直要使他叫喊起来。
  突然间。奥黛特仿佛进来了;看到她的出现,他简直肝肠寸断,不由得把手捂住心口。原来小提琴奏出了高音,连绵缭绕,仿佛若有所待,这等待在继续下去,怀着已经瞥见它等待的对象从远处走将过来的激奋维系着那高亢的乐音,同时作出最大的努力持续到它的到达,在自身消失以前接待它的光临,竭尽全部余力为它敞开大路,让它过来,就好象我们用双手撑着一扇大门,阻止它自行关闭似的。斯万还没有来得及明白过来,还没有来得及对自己说“这是凡德伊的奏鸣曲中那小乐句,别听了”这句话时,直到那晚之前还得以掩埋在他心灵深处的对往昔奥黛特还爱着他的那些日子的回忆,却上了突然射出的一道光芒的当,以为爱情的季节已经回来,在他的心中又苏醒过来,振翅飞翔,向他纵情高唱已被忘却的幸福之歌,全然不怜悯他当前的不幸。
  过去他也常说“在我幸福的时日”、“在我得到她的爱的时日”,这些都是抽象的词语,说的时候也不感到特别难受,因为他脑际并没有在其中注入什么与过去有关的事物,只有一些虚妄的片断,并不保存什么实在的东西,而这一次重新找到的却是把失去的幸福中那特殊的、易于消失的精髓永远固定下来的一切东西;一切又都在他眼前重现:她扔进他的马车并被他举到嘴唇边的那朵菊花的雪白的卷曲的花瓣,上面写着“在给您写这信时我的手颤抖得多么厉害”的印有凸起的“金屋”两字的信纸,以及当她以恳求的口吻向他说:“我想不用再等多久您就会打发人来找我的吧”时那紧蹙的双眉;他又闻到在洛雷丹诺去给他找那个小女工前理发师为他理发时,烫发钳发出的气味。那年春天暴雨来得如此频繁,他在月色下坐在他那四轮敞篷马车里冷得直哆嗦地回家;心理的习惯、季节的印象、皮肤的反应,这些东西构成一张大网,在一连好几个星期当中把他的整个身子都罩上了。在那时,他尝到那些除了爱情别无他事的人们的种种乐趣,肉欲的追求也得以满足。他曾以为他可以永远如此,将来无需领略其中的痛苦;现在奥黛特的魅力跟那个象一个模糊的光晕那样笼罩着他的可怕的恐惧相比,已经微不足道了,而这光晕就是不能每时每刻都知道她在干些什么,不能随时随地占有她的那种焦躁不安。唉!他想起了她高叫“我随时都可以同您见面,我什么时候都是有空的!”时的那种语调,然而现在她却什么时候都没有空了!她对他的生活的兴趣和好奇,对答应她介入他的生活这种热切的愿望(他当时却怕它会引起可厌的打扰)也不复存在了!当初她必须苦苦哀求,他才答应让她领到维尔迪兰家去:当初他每月只让她上他家去一次,而她总得反复强调她梦寐以求的两人天天见面这个习惯将给她带来何等的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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