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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第3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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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也心急如焚,想尽快离开德·盖尔芒特夫妇。《费德尔》约十一点半钟结束。加上路上的时间,阿尔贝蒂娜该已经到了。我径直向弗朗索瓦丝走去:“阿尔贝蒂娜小姐在吗?”
  “谁也没来过。”
  我的天哪,这是否意味着谁也不会再来?我焦急不安,阿尔贝蒂娜是否来访愈说不准,我就愈希望她来。
  弗朗索瓦丝也觉得倒楣,但起因完全不同。她刚刚把女儿在餐桌上安顿好,让她食用鲜美的夜宵。可听我回府,她要撤下菜肴,摆上针线,装模作样在做针线活,而不是准备吃夜宵,看来已经来不及了,于是对我说:“她刚喝了一口汤,我硬要她吃点骨头。”就这样,她把女儿吃的夜宵说得再也简单不过,仿佛丰盛一点是罪过似的。即使用午餐或晚餐时,若我不巧闯入厨房,弗朗索瓦丝也会装模作样,象是大家都已经用完餐,有时甚至辩白道,“我刚才想吃一块”或“吃一口”。不过,只要瞧一瞧满桌子杯盘狼藉的样子,也就不用担心她会饿肚子了,我突然闯进厨房,弗朗索瓦丝措手不及,自然来不及象罪犯似地把桌上的杯盘藏起来,再说她也不是什么坏人。接着,她又添了一句:“哎哟,你睡觉去吧,你今天干活已经够累了(言外之意是她女儿不仅用不着我们花费什么,节衣缩食,而且还拼命给我们做活)。你在厨房简直碍手碍脚,尤其碍先生的事,他在等候客人哩。快,上楼去。”她继续不停地说,仿佛不得不动用当妈妈的权威,撵女儿去睡觉,实际上,既然夜宵已经吃不成,她在这儿呆着只不过是做个样子,要是我再留五分钟,她自己也会溜走的。弗朗索瓦丝朝我转过身子,用带有一点她特有的风格的漂亮俗语说道:“先生没瞧见她困得脸都割下来了。”我暗自庆幸用不着与她女儿费口舌了。
  我已作过介绍,弗朗索瓦丝出生在一个乡村小镇,离她母亲的故里很近,但无论是水土、庄稼,还是方言,两个地方都各有不同,尤其是居民的某些风俗,更是迥异。因此,“肉店老板娘”和弗朗索瓦丝的外甥女处得很不融洽,不过两人倒有一点共同之处,那就是每当她们出门买东西,总要上“姊妹”或“表姊妹”家串门,一耽搁就是几个钟头,只要一打开话匣子,就再也难以自已,连出门办何事都忘到了脑后,等她们回到家里,若先生问起来:“喂,诺布瓦侯爵先生六点一刻是否接待客人?”她们甚至都不会拍拍脑门说一声“啊!我给忘了”,而是自我辩解道:“啊!先生要我问的是这事,我没有听明白,我认为只是去向他问声好呢。”如果说对一个小时前吩咐的事,她们可以这样“没头没脑”的话,那么,姊妹或表姊妹跟她们说的话,只要听上一遍,就休想从她们脑袋瓜里抹掉。比如,肉店女老板听说英国人在七○年与普鲁士人同时向我们开战,尽管我多次解释这不是历史事实,但白费口舌,她每隔三个星期,就要在一次闲聊中对我啰嗦一遍:“这完全是七○年英国人和普鲁士人同时跟我们打的那一仗造成的。”“可我都跟您说过上百遍了,您弄错了。”可她回答说:“不管怎样,这也不该成为怨恨他们的理由。七○年以来,桥下已经淌过了多少水……”,这说明她确信无疑,观念毫未动摇。另有一次,她在宣扬与英国人打仗,我当面反对,她说:“当然,最好还是别打仗;可既然不得不打,最好还是马上就上阵去打。正如姊妹刚才解释的那样,自从七○年英国人跟我们打了那一仗之后,签订的贸易协定把我们都给毁了。等把他们打败后,就再也不让一个英国佬到我们法国来,除非付三百法郎入境费,我们现在到英国去不就是这样嘛。”
  这个乡村小镇居民不足五百,四周栗树成荫,柳树环绕,田野里种栽土豆和甜菜,镇里的居民待人真挚自不待言,但他们一说起话来,有一股子绝不容忍他人打断的固执劲儿,若有人打断他们二十次,他们会二十次旧话重提,最终竟使得他们讲话象巴赫的赋格曲一样不可置疑,颠扑不破,小镇居民的性格由此可见一斑。
  弗朗索瓦丝的女儿恰恰相反,她自以为是当代妇女,已经走出了过分古老的乡野小道,张口尽是巴黎黑话,一有机会,便少不了逗乐打趣。听弗朗索瓦丝说我刚从一位亲王夫人府上回来,她马上打趣说:“啊!亲王女人准是一个不中用的椰子蛋。”见我在等候客人,她故意把我的名字说成“夏尔”,我很幼稚,忙说不是,这恰又给她提供了逗乐的机会:“啊!我以为呢!我还在思忖‘夏尔在等’①客人呢。”这种玩笑的情趣实在不太高雅。见阿尔贝蒂娜迟迟不到,她对我说了一番似乎安慰的话:“我想,您可以这样死死等着她。她不会再来的。啊!我们今天这帮子小白脸!”这话,我听了自然就不会那么无动于衷了。
  
  ①法语中,“夏尔在等”(charlesattend)与“江湖骗子”(charlatan)同音。
  就这样,她的话语与她母亲的迥然不同;可更为奇怪的是,她母亲说的话与她外祖母的又有区别,但她外祖母就出生在巴约勒—潘,离弗朗索瓦丝的家乡近在咫尺。然而,两地的风光略有差别,两地的方言也不尽相似。弗朗索瓦丝的老家顺山势而下,延至一山谷,柳树成荫。恰恰相反,法国境内离此地很远的一个小地方,那里的方言却与梅塞格利丝人讲的几乎完全相同。是我首先发现了这一情况,但发现的同时,我感到十分讨厌。事情是这样的:有一天,我看见弗朗索瓦丝跟家里的一位女仆聊大天,这位女仆就是那地方的人,讲着一口地方话。她俩相互之间几乎全能听懂,可我却不知所云,一个字也听不明白,她们明明知道我听不懂,却仍然喋喋不休,以为两地相距虽然遥远,但找到了乡音,不胜欢喜,总可以得到主人原谅,于是当着我的面叽哩咕噜,不停地说着那外地的土话,仿佛存心不让人听懂似的。每个星期里,此类语言地理和女仆友情的生动研究在厨房间继续深入进行,可我从中却得不到任何乐趣。
  每次院子的大门一开,女门房照例按动电纽,揿亮楼梯灯;院里居住的人们无一例外,也都早已回府,我很快离开厨房,回到候见厅坐下,一边窥视着门外。屋子里,由于门帘稍窄,没有完全遮住屋子的玻璃门,放进了一道垂直的微光,在楼梯口那若明若暗的光线作用下,昏幽幽的一片。如果这道微光突然变作金黄色,那说明阿尔贝蒂娜已从下面进来,两分钟后便可出现在我的身旁;夜已经这么深,别人决不可能来访。我等待着,两只眼睛怎么也离不开那道光线,可那条微光一成不变,总是暗暗的,我整个儿倾着身子,以保证看得清楚;然而,纵然我目不转睛也无济于事,若发现那道垂直、幽暗的光线骤然中了魔法,化作一条含意深远,金光灿灿的光柱,我定会喜出望外,心荡神驰,可那道黑光全然不顾我强烈的欲望,不施予我这份欢悦。毫无疑问,这是对阿尔贝蒂娜的焦虑之情,然而在盖尔芒特的整个晚会上,我想念她的时间总共不到三分钟!普普通通的肉体享受有可能得不到满足,这激起了我昔日等待别的少女,尤其是迟迟不见人影的希贝尔特时体味到的那股翘首企盼的滋味,同时又造成了我精神上的莫大痛苦。
  我无奈只得回到卧室去,弗朗索瓦丝随我进了门。她觉得我既然已从晚会归来,没有必要再保留上衣饰孔上插着的那朵玫瑰花,上前就要动手去取。她的这一举动向我暗示了阿尔贝蒂娜再也不可能到来,我也不得不承认,确实是为了她,我才希望把自己修饰得漂亮潇洒一点,弗朗索瓦丝这一伸手,惹得我好不气恼,我一抽身,把花整个儿给弄皱了,加上她又对我说“最好还是让我取下来,免得这样碰坏了”,我更是火上加火。再说,只要她开口,说什么我都会恼火。在企盼等待之时,人们为求之不得而痛苦不堪,岂能忍受他人插手。
  弗朗索瓦丝走出卧室,我想,要知今日想方设法,为的是向阿尔贝蒂娜大献殷勤,那当初,在那风月之夜,当我让她来我府上,一再互表温存时,就不该那样对待她,想当初我曾多少次留着数日不修的胡子,脸也不刮就接待她。我感觉到她压根儿不把我放在心上,让我孤零零无人相伴。若阿尔贝蒂娜还来——这对我来说是最为美妙的事情之一——为了把房间布置得再优美一点,我多少年来第一次在靠近床榻的小桌上摆上了这个嵌着绿松石的小包,这是希尔贝特特意请人给我制作,专用来存放贝戈特的那枚小纪念章的,长久以来,当我睡觉时,我总执意把它和那只玛瑙弹子一起摆在枕边。阿尔贝蒂娜始终不见人影,此时她肯定呆在一个她认为更为惬意的“地方”,可我无处可寻,尽管不到一个小时前,我还对斯万表白过我这人不会嫉妒,但这回却弄得我不是滋味,痛苦的程度也许不亚于阿尔贝蒂娜本人给我造成的烦恼,要是比较经常看到我的女友,那难受的心情也许早就化作迫切的需要,非弄清她在何处与谁一起消磨时光不可。时间太晚了,我不敢差人去阿尔贝蒂娜的住处,可我心中尚存一线希望,也许她正在某家咖啡店与女友们吃夜宵,她会想起给我打电话的,于是我扭动交换机,接通我卧室的电话,切断了平日这个时候取邮处与门房相通的线路。倘若在弗朗索瓦丝房间对面的小过道上装部接话机,或许更为简单,也不那么碍事,但却可能于事无补。文明的进步使每个人都得以表现不容置疑的优良品质,在友人眼里显得更加可贵,然而也可能暴露出他们新的恶癖,使朋友对他们更加难以容忍。就是这样,爱迪生的发明致使弗朗索瓦丝又养成了一个毛病,就是事情不管有多迫切,有多紧急,她就是不使用电话。每当别人教她打电话,她总能象别人在种牛痘时那样,设法逃之夭夭。电话因此装到了我的房间,为了不打扰双亲大人,电话铃改装成一个普通的转盘。我担心听不到转动声,于是身子一动也不动。我屏声静气,以致数月以来,我第一次注意到了挂钟的滴答滴答声。弗朗索瓦丝进门整理东西。她跟我聊天,可我讨厌与她交谈,随着平庸、单调的闲谈没完没了地继续下去,我的内心无时无刻不在变化,由担心转为不安,又由不安变得彻底绝望。我不得已,只好跟她说几句含糊不清,表示满意的话,但言不由衷,我感到自己脸上显得何其忧伤,我一方面装得无动于衷,另一方面又露出这般痛苦的神情,这两者是多么不协调,于是,我只得佯称风湿病又犯了,支吾搪塞过去;弗朗索瓦丝虽然轻声说话(并不是因为阿尔贝蒂娜的缘故,她认为阿尔贝蒂娜可能来访的时间早已过了),可我还是担心她说话声碍了我的事,听不到那也许不会再响起的救星般的呼唤声。弗朗索瓦丝终于要去睡觉了;我软硬兼施把她送出门外,为的是她离去的声响别淹没了电话声。接着,我继续开始静候佳音,开始经受折磨;在我们期待的时刻,从耳朵捕捉声音,到大脑作出选择与分析,再由心灵传达分析结果,这循环往复的运动是如此神速,我们几乎难以觉察到其时间的流逝,似乎感到我们是直接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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