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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第28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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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月的时间够您治病的了。”
  这时,一个仆人前来报告说,车已经备好了。“走吧,奥丽阿娜,上车吧!”公爵说,他早已急得跺脚了,好象他自己也是那些等人上车的一匹马。
  “那么,您简单说一句,什么原因使您不能去意大利?”公爵夫人一面问斯万,一面站起来准备同我们告别。
  “亲爱的朋友,几个月后我就要死了。去年年底,我看了几个医生,他们说,我的病很快就会断送我的性命,不管怎样治疗,我也只能活三、四个月,这还是最长的期限,”斯万微笑地回答,这时,男仆打开前厅的玻璃门,让公爵夫人过去。
  “您胡说什么呀,”公爵夫人嚷道,她停下脚步,抬起她那漂亮而忧郁的、充满着怀疑的蓝眼睛,但只停了一会儿,便又向马车走去。
  她生平第一次同时面临两个截然不同的责任:一个是上马车到别人家去吃饭,另一个是向一个行将死亡的人表示同情,她在礼节细则上找不到可供遵循的原则,不知道该作怎样的选择,于是,她认为应该装出不相信存在第二个责任,这样就可以服从第一个责任,况且,此刻这第一个责任需作的努力要小一些,她想,解决矛盾的最好办法是否定第二个责任。“您这是开玩笑吧?”她对斯万说。
  “那这个玩笑就开得太有意思了,”斯万嘲弄地回答,“我不知道为什么要给您讲这个,我一直没对您讲我的病。但是,既然您问我,而且说不定哪天我就会死去……不过,我不愿意耽搁您,您要出去吃饭,”他接着又说,因为他知道,对别人来说,他们应尽的社交责任比一个朋友的死活更重要,他懂得礼貌,因而能设身处地为他人着想。但是,公爵夫人也懂礼貌,她也隐约地感觉到,对于斯万来说,她出去吃饭,没有他的死重要。因此,她一面继续朝马车走去,一面垂下肩说:“这顿饭无关紧要,不用管它!”但是,这话惹恼了公爵,他大声嚷道:“行了,奥丽阿娜,别在那里和斯万穷聊、哀叹个没完了!您明明知道,德·圣德费尔特夫人一到八点就要开饭的。您应该清楚您要做的事,您的马车已等您足足五分钟了。请您原谅,夏尔,”他轻声对斯万说,“差十分钟就八点了。奥丽阿娜总是迟到,到圣德费尔特妈妈家要五、六分钟呢。”
  德·盖尔芒特夫人坚定地朝马车走去,最后一次同斯万说再见。“这个问题我们以后再谈,您知道,您所说的我一个字也不信,但应该在一起谈一谈。他们可能把您吓傻了,哪天您愿意,来我这里吃午饭(对于德·盖尔芒特夫人,一切都是通过请吃午饭解决的),您把日期和时间告诉我。”她撩起红裙子,把脚踩在踏板上。她正待进车,公爵看见了这只脚,大吼一声:“奥丽阿娜,您出什么洋相,倒霉鬼。您怎么还穿着黑鞋!可衣服却是红的!还不回去换那双红鞋,要不这样,”他对男仆说,“您快去叫公爵夫人的贴身女仆把红鞋拿下来。”
  “可是,朋友,”公爵夫人看到斯万正和我要出大门,但想等马车出发后再离开,她看见斯万听到了公爵的话,感到很尴尬,便柔声回答道,“既然我们要迟到了……”
  “不,还来得及,八点还差十分,到蒙索公园用不着十分钟。再说,有什么办法呢,即使八点半到,他们也得耐心等着,您总不能穿着红衣服、黑鞋子去吧。再说,我们不会最后一个到的,嘿,还有萨斯纳日夫妇呢,您知道,他们从来不会在八点四十分以前到。”
  公爵夫人只好回卧室去换鞋。
  “咳,”德·盖尔芒特先生对我们说,“可怜的丈夫,别人总是嘲笑他们,可他们毕竟还是有长处的,没有我,奥丽阿娜就穿着黑鞋去作客了。”
  “这并不难看,”斯万说,“我注意到黑鞋了,但我丝毫也不感到有什么不合适。”
  “我没说难看,”公爵回答,“但是鞋子和衣服颜色一样,显得更雅致。再说,你们放心吧,到不了目的地她自己就会发现的,到时候,又该叫我回来了取鞋了。那样,我九点钟才能吃上饭。再见,我的孩子们,”他轻轻推开我们说,“趁她还没有下来,你们快走吧。不是她不喜欢看见你们,恰恰相反,是因为她太喜欢看见你们了,如果她看见你们还没走,她又要同你们讲话,本来她就很累了,再说话,那她吃饭时会累得半死的。再说,我坦率地向你们承认,我都快饿死了。上午刚下火车,午饭没有吃好,虽然有美味可口的用鸡蛋黄油调味汁烧的羊腿,但现在让我上餐桌,我决不会不高兴,决不会。啊!八点差五分了!女人就爱磨蹭!她会让我们两人都饿得胃抽筋的。她的身体远没有人们想象的那样结实。”
  公爵对一个濒死的人讲他的妻子和他自己的身体不好丝毫也不感到不自在,因为在他看来,他妻子的身体更重要,更使他感兴趣。因此,仅仅出于良好的教养,为了让斯万高兴,他客气地把我们送到门口后,以洪亮的嗓音高声地对着已经走到院子里的斯万喊道:
  “喂,您哪,别信医生那一套。让他们的话见鬼去吧!他们都是蠢驴。您的身体好着呢。您比我们谁都活得长。”
  
  第四部
  索多姆和戈摩尔
  女人拥有戈摩尔城
  男人拥有索多姆城
  阿尔弗雷德·德·维尼第一卷
  前往拜访公爵夫妇的那天(盖尔芒特亲王夫人举行晚会的那天)的情况,我刚才已经作了介绍。诸位知道,早在这天前,我就窥视过公爵与夫人回府的情景,不料偷看时发现了一个秘密,虽然只与德·夏吕斯相关,但事情本身非同小可,以致我一直拖到现在,有了能如愿给它以应有的位置和篇幅的时刻,才作一叙述。在府邸的顶楼,我曾设置了一个极为舒坦美妙的观察点,从那儿望去,通往布雷吉尼府宅的坡道一览无遗,山坡起伏不平,被弗雷古侯爵家那幢山间别墅呈玫瑰色的装饰小塔装点得赏心悦目,一派意大利风格,可是,我上面已经说过,我却放弃了那个观察点。想到公爵夫妇即刻就要回府,我觉得倒不如守在楼梯上窥视更为方便。放弃那个高高在上的居留点,我真有点儿惋惜。不过,当时正值午餐过后,惋惜的心情倒减少了几分,因为若在上午,我准没有机会目睹这番情景,只见布雷吉尼府邸的听差手执鸡毛掸,在透明闪亮的宽阔的云母石间穿行,慢悠悠地攀登陡坡,远远望去,一个个微缩成了油画上的人物,那云母石被红色的山梁分支衬托得格外悦目。虽然我缺少地质学家的观察力,可我至少能象植物学家那样静静观察,透过楼梯上方的百叶窗,凝望着公爵夫人那丛娇小的灌木和那株珍贵的花木,人们非把它们放在院子里不可,就象逼着即将成婚的年轻恋人赶紧出门。我暗自思忖会有哪只昆虫赶上机会,凑巧前来光顾这簇自我奉献却遭人遗弃的雌蕊。好奇心渐渐壮了我的胆子,我索性下楼来到底楼的窗户,窗扉大敞,窗叶半闭着。耳边清楚地传来了絮比安准备出门的响动,他肯定发现不了我,我藏在窗帘后,一动不动,直到后来担心被德·夏吕斯先生瞧见,才猛地侧闪过身子,只见德·夏吕斯先生大腹便便,头发花白,白昼里显得苍老多了,正慢吞吞地穿过院子,去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家。夫人身体着实不舒服(完全是挂念菲埃布瓦侯爵的病痛造成的,而德·夏吕斯与侯爵结怨甚深,成了冤家死对头),德·夏吕斯先生才开了先例,也许是平生第一次在这个时间去探望她。原因很明白,盖尔芒特家族的人与众不同,从不恪守社交生活的习俗,而是按照个人的习惯,随意加以改变(他们认为,这些习惯不是社交生活的习惯,因此不啻是当着她们的面嘲弄那种毫无价值的玩艺儿——社交,比如德·马桑特夫人就是这样,没有什么会客日,每天上午十时至十二时都忙于接待她的女友)。这段时间,男爵总用来阅读书籍,找找古玩什么的,从来都是在下午四时至六时出门造访。一到六点钟,他便去赛马场或去树林间散步。我在窗边呆了片刻,又朝后退了一步,以免被絮比安发现;他很快就要出门做活,等到用晚餐时才会回家,近一个星期来,他侄女带着手下的那些女学徒到乡下的一位顾客家缝制一条衣裙去了,他甚至也不每晚都回府了。想到谁也不可能发现我,我于是决意不再东躲西藏,倘若奇迹真的发生,万一哪只昆虫能克服重重障碍,不怕山高路远,战胜困难与风险,作为使者从遥远的地方来探望那朵一等再等、尚未受粉的雌花,那我岂能错过这一千载难逢的时机。我知道雌花的这般苦苦等待并不比雄蕊花朵消极,雄蕊每每自动转移方向,以便昆虫能轻而易举地光顾,同样,这儿的这朵雌花,倘若昆虫光临,准会卖弄风情地弓起“花柱”,为了得其爱慕,会象一位虚伪但炽烈的妙龄女郎悄悄地向它靠近。植物世界的法则本身受到越来越高级的法则的控制。倘若昆虫的来访,亦即从另一朵花带来花粉,一般来说是异花传粉的必要条件,那是因为自花授粉,自我繁殖,会象一个家族内的连续近亲结婚一样,导致退化、不育,而昆虫授粉则会给同类的后代带来前辈所不具备的活力。不过,这种遗传变异的飞跃会过于迅猛,导致花类发展失控,于是某一特殊的自花授粉行为会适时发生,加以压抑,控制,使畸型发育的花朵趋于正常,犹如抗霉素防治疾病,甲状腺控制发胖,失败惩治骄傲,困倦压抑行乐,睡眠驱走疲乏。我思路如何发展,下面当再描述,不过,我已经从花类明显的狡黠行为中对文学作品中意识不到的那一部分作出了一个结论。恰在这时,我看到了德·夏吕斯先生从侯爵夫人家走了出来。他进去才几分钟,莫非他从那位年迈的亲戚或哪位家仆那儿得知了德·维尔巴里西斯太太只不过微有不适,现已大大好转,抑或已经彻底康复。此时,德·夏吕斯先生以为无人看着他,迎着阳光眯起眼睛,脸上因热烈的交谈和意志的力量而维持的那股紧张劲儿松弛了,那种强装的活力消失了。他脸色如同大理石般苍白,大大的鼻子,匀称的脸部轮廓再也不因故意的挑剔目光而显出异样的表情,有损于那雕像般的美。他仿佛不再仅仅是盖尔芒特的一员,而成了帕拉墨得斯①十五,已经在贡布雷小教堂立了雕像。他整个家族的人的五官虽然普普通通,但一到德·夏吕斯先生的脸上,便显出了超凡脱俗的秀美,显得尤为温柔。我真为他遗憾,平时为什么总是装得那么粗暴,那么古怪,令人讨厌,为什么总是那样大吵大闹,冷酷无情,动辄发怒,不可一世,为什么总是披着野蛮的伪装,深藏起和蔼与善良,而刚才从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家出来时,我明明看见他满脸和颜悦色,毫不矫揉造作。阳光下,他眨动着双眼,近乎眉开眼笑,从这副看似平静自然的脸庞上,我发现了某种东西,它多么深情,多么温柔,我禁不住思忖,倘若他发现被人这样细细打量,该会多么生气。殊不知这位男子汉无比珍惜男子气魄,为自己的男子气概而无比骄傲,在他的眼里,所有男人似乎都有讨厌的女人气,然而他身上一时出现的神态、表情、微笑使我蓦然想到的,恰恰酷似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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