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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第17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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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对安德烈说,我对阿尔贝蒂娜的家庭无所谓,安德烈没有相信我的话,这是因为她以为我爱阿尔贝蒂娜。很可能她为此感到不快。
  一般来说我与她的女友约会时,她总是以第三者身份在场。然而也有的日子我得见阿尔贝蒂娜一个人。我在狂热中等待着这样的日子。这些时间渐渐过去,并没有给我带来任何决定性的东西,也没有成为我立即将其作用委托给第二天的那种重大的日子,第二天也不比前一天更起什么作用。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地过去,好似后浪推前浪的海浪。
  从我们玩环坐猜物游戏那天算起,大约过了一个月,有人对我说,阿尔贝蒂娜第二天早晨要动身到邦当太太家去度过四十八小时。她不得不坐早车走,所以头天晚上要住在大旅社,这样,第二天早晨她可以从旅馆坐公共马车去赶头班火车,不致打扰她寄居的人家的朋友。我与安德烈谈起这件事。
  “我一点也不相信,”安德烈回答我说,满脸的不高兴,“再说,这也不会使你有什么进展。我可以肯定,如果阿尔贝蒂娜一个人到旅馆来,她根本就不想见你。这不合乎礼节,”她又加上一句,使用了最近她非常喜欢的一个名词,那意思是“这种事情是做不得的”,“我对你这么说,因为我了解阿尔贝蒂娜的想法。至于我个人,你见她与否,关我什么事?这跟我毫无关系。”
  这时奥克塔夫遇上了我们。他毫不困难地告诉安德烈,他前一天在高尔夫球场上打了多少分,阿尔贝蒂娜打了多少分。阿尔贝蒂娜一面散步,一面象修女摆弄自己的念珠一样摆弄着她的球拍。幸亏有这种游戏,她可以独自一人呆上几小时而不会厌烦。她一来和我们聚在一起,那调皮的鼻子尖就出现在我面前,这几天我想到她时,倒把她这调皮的小鼻子尖忘却了。她那深色头发下,前额笔直,与我保留的不准确的形象形成鲜明对照,这已不是第一次了。眉宇间白皙的皮肤,又紧紧吸引住我的目光。阿尔贝蒂娜从回忆的灰尘中走了出来,在我面前重现。
  玩高尔夫球使人习惯于独处的乐趣。球拍带来的乐趣肯定也是如此。阿尔贝蒂娜遇上我们以后,一面与我们聊天,一面继续玩球,就象一位妇女,她的女友来看望她,她并不因此就停下手中钩的活计一样。
  “据说德·维尔巴里西斯太太向你父亲提出了抗议,”她对奥克塔夫说(我从“据说”二字听到了阿尔贝蒂娜特有的一个音符。每次我发现自己已将这些音符遗忘时,同时便想起在这些音符后面,曾依稀见过阿尔贝蒂娜那决断而又法西兰式的面部表情。即使我是盲人,也能从这些音符里和她的鼻子尖上认出她的某些机灵而又有外省味道的特点来。音符和鼻子尖都很有价值,说不定能够相辅相成,而她的嗓音又象未来的电视电话所能显示的那样:在声音里清楚地显现出视觉形象来),“她不只是给你的父亲写了信,同时还给巴尔贝克市长写了信,叫人在海堤上再不要玩马球,因为一个马球落到了她脸上。”
  “对,我听人说到这个抗议。这很可笑。这里已经没有多少消遣。”
  安德烈没有插言,她不认识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其实阿尔贝蒂娜和奥克塔夫也不认识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
  “不知道这位太太为何要如此小题大作,”安德烈还是开了口,“德·康布尔梅老太太脸上也挨了一球,她并没有提出抗议嘛!”
  “我给你解释一下这二者的差别,”奥克塔夫表情严肃地一面搓着一根火柴棍一面答道,“这是因为在我看来,德·康布尔梅太太是一个交际花,而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则是一个暴发户。你们今天下午去不去打高尔夫球?”说着他便离开了我们。安德烈也走了。
  我单独与阿尔贝蒂娜留下来。
  “你瞧,”她对我说,“现在我照你喜欢的样子弄我的头发了,看看我这绺头发!没有人不嘲笑这个,可是没有一个人知道我这是为了谁。我的姨母肯定也要嘲笑我的。当然我也不会告诉她这是什么原因。”
  我从侧面望着阿尔贝蒂娜的双颊。她的双颊常常显得苍白,但是,这样,便得到浅色血液的浇灌,那血液照亮了双颊,使它闪闪发光。某些冬日的清晨也这样闪闪发光,局部被阳光照耀的石头仿佛粉红色的大理石,放射出快乐的光芒。此刻,看到阿尔贝蒂娜的双颊也给予我极大的快乐。不过这快乐导向另一种欲望,不是想去散步,而是想亲吻。
  我问她,人家说的那些计划是否属实。
  “对,”她对我说,“今晚我在你那个旅馆过夜。我有点感冒,甚至晚饭前我就要上床。你可以到我床边来看我吃晚饭,然后咱们玩一会。你想玩什么,咱们就玩什么。如果你明天早晨到车站来,我会非常高兴。不过我怕这会显得莫名其妙,我说的不是安德烈,她很聪明;我说的是别的去车站的人。有人告诉我姨母,又会成为闲话。但是我们可以一起度过今天晚上。这个,我姨母一点也不会知道。我去向安德烈告别。好,一会儿见。早点来,咱们时间好多一点。”她又微微一笑补充一句。
  听到这些话语,我又回到爱希尔贝特以前的时代,回到我觉得爱情似乎不仅是一个外在的整体,而且可以实现的那个时代。我在香榭丽舍大街看到的希尔贝特,与我独自一人时在我心中重现的希尔贝特完全不同。骤然间,想象的阿尔贝蒂娜,当我还不认识她的时候,我自认为在海堤上偷偷望着我的阿尔贝蒂娜,见我远去现出不心甘情愿回家神情的阿尔贝蒂娜,化成了真正的阿尔贝蒂娜,我每天见到的阿尔贝蒂娜。我原来还以为她充满资产阶级偏见,对她的姨母特别直截了当呢!
  我去与外祖母一起用晚餐,感到自己心中有一桩她不了解的秘密。同样,对阿尔贝蒂娜来说,明天她的女友们与她在一起,也不知道在我们之间刚刚发生的事。当邦当太太吻她甥女的额角时,她根本不会知道在她们两人之间还有一个我,甥女头发梳成那个式样,是为了讨我喜欢,而这个目的对所有的人都是秘而不宣的。直到那时为止,我是那样羡慕邦当太太,因为她的亲戚也是她甥女的亲戚;她为什么人戴孝,她甥女也为什么人戴孝;她到什么亲戚家走动,她甥女也要到什么亲戚家走动。碰巧对阿尔贝蒂娜而言,我胜过她姨母本人。在她姨母身边时,她思念的会是我。过一会会发生什么事情,我不大清楚。总而言之,这大旅社,这夜晚,在我看来已不再空荡荡,它们蕴含着我的幸福。
  我打铃叫来开电梯的人,以便上楼到阿尔贝蒂娜开的房间去。房间是在山谷一侧。任何细小的动作,例如坐在电梯里的长凳上之类,我都觉得那么甘甜,都与我的心息息相通。电梯借以上升的缆绳,走出电梯后还要迈上的几级台阶,在我眼中,只是我的欢乐物化成了齿轮和阶梯。在这条走廊里,我再走上两、三步,就到了那个房间,那玫瑰色的身体宝贵的精华就藏在那房间之中。那个房间,即使会有甜美的事情在其中发生,过后仍会保持常态,对于不晓得内情的过客,这房间仍与其它所有的房间无异。所有这些房间都将其中的物件变成了死不开口的见证,谨慎小心的心腹,神圣不可侵犯的快乐保管员。从楼梯口到阿尔贝蒂娜房间的这几步,任何人再也无法阻止的这几步,我满怀快乐、小心翼翼地走过去,仿佛投身于一个崭新的环境中,似乎我每前进一步,都在缓缓地移动着幸福,同时又有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强大无比的感觉,感到自己终于进入了本来一直就应该属于我的遗产之中。
  然后,我忽然想到,我不该有什么怀疑,她要我待她上床之后前来的。这再明白不过了,我高兴得直跺脚。路上碰见弗朗索瓦丝,差点把她撞倒。我双眸发亮向女友的房间跑去。
  我见阿尔贝蒂娜躺在床上。白衬衣展露出她的脖颈,改变了她面庞的比例。也许是床,也许是感冒,也许是晚餐使她的面孔更加充血,更加显得艳如桃李。我想到几小时之前在海堤上我见到的面色,现在终于就要知晓这秀色是什么味道了。她那两条乌黑、卷曲的长辫,为讨我喜欢,已经完全解开,其中一条从上到下穿过面颊。她微笑着望着我。她身旁,窗户里,皎洁的月光照亮了山谷。见到阿尔贝蒂娜裸露的脖颈和那胜过玫瑰的面颊,叫我那样如醉如痴(也就是说,对我而言,现实世界再不是在大自然之中,而是投入了感觉的激流中,我几乎控制不住),这一见便完全打破了在我体内运行的那个偌大、坚不可摧的生命与相比之下那样弱不禁风的宇宙生命之间的平衡。从窗户上,我依稀望见山谷旁边的大海,梅恩维尔最高几处悬崖那隆起的乳房,月亮尚未升到中天的夜空。比起我双眸四周的绒毛来,我似乎觉得这一切扛起来都更轻一些。我感到上下眼皮之间的绒毛已经膨胀起来,坚固结实,准备在其柔嫩的表面上举起许多其它重物,全世界的高山峻岭。地平线这半球本身再也不足以填满这绒毛天体了。与胀满我胸膛的这深深吸上的一口气相比,造物主所能给我带来的全部生命,在我看来已非常微弱,大海的呼吸在我看来已显得那样短促。我向阿尔贝蒂娜俯下身去,想拥抱她。此刻,就是死亡向我袭来,我也会毫不在乎。更确切地说,我觉得那不可能,因为生命不在我身外,而在我身内。此时如果有一位哲学家,阐述他的思想,说有一天,哪怕是遥远的一天,我也要死去;大自然永恒的力量则仍会存活下去,在这大自然力量神圣的脚下,我只不过是一粒尘埃;我死后,这些圆形的、隆起的悬崖,这大海,这月光,这天空还会在,我对他一定发出怜悯的一笑!这怎么可能呢?世界怎么能比我存在得更久,既然我并没有迷失在世界之中,而是世界锁在我心中,世界远远不能充满我的心房,我感到自己心中还有位置,可以容得下许许多多别的珍宝,我会充满蔑视地将天空、大海和悬崖扔在一个角落里。
  “快收场,不然我可打铃了!”阿尔贝蒂娜见我向她扑去要亲吻她,大叫起来。
  但是我心里,一个少女叫一个小伙子偷偷前来,安排得叫她的姨妈不知不晓,肯定不是为了什么事都不干;善于抓住时机的人,只要有胆量,就能成功。我当时处于那么激动的状态之中,阿尔贝蒂娜那圆圆的面庞,为内心的火焰所照亮,仿佛被通宵点燃的小灯所照亮,对我来说,是那样有立体感,以致在我看来它在模仿地球仪的转动而转动,如同米开朗琪罗的群像为静止不动而又令人头晕目眩的旋风所卷走一般①。这个从未品尝过的粉红色果子,闻起来是什么味,吃起来是什么味,我马上就会知晓!就在这时,我听到急促、延续而又刺耳的声响。阿尔贝蒂娜已经使足全身力气拉了铃。
  
  ①此处系指西斯廷教堂穹顶上米开朗琪罗所绘制之《创世纪》组画。
  从前我一直认为,我对阿尔贝蒂娜的爱情并不建筑在对肉体占有的希冀上。但是,那天晚上的尝试所得到的结果,便是在我看来这种占有已不可能。第一天在海堤上见到她,我就曾怀疑她是放荡的女子,后来又经过中间的各种假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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