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宠儿 作者:[美]托妮·莫里森-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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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时候,简直迟钝得冒烟儿,可西克索一到,她就成了星光。他还从未发现自己搞错过。他头一眼看见塞丝的湿腿时就是这种情形,否则他那天绝不会鲁莽得去把她拥在怀中,对着她的脊背柔声软语。 
  这个无家无亲的姑娘宠儿,可真是出类拔萃,尽管把二十年来遇见过的黑人琢磨个遍,他都不能准确地说出为什么。战前、战后以及战争期间,他见过许多黑奴,晕眩、饥饿、疲倦或者被掠夺到了如此地步,让他们重新唤起记忆或说出任何事情都是个奇迹。像他一样,他们躺在山洞里,与猫头鹰争食;像他一样,他们偷猪食吃;像他一样,他们白天睡在树上,夜里赶路;像他一样,他们把身子埋进泥浆,跳到井里,躲开管理员、袭击者、刽子手、退役兵、山民、武装队和寻欢作乐的人们。有一次,他遇到一个大约十四岁的黑孩子独自在林子里生活,他说他不记得在别处住过。他见过一个糊里糊涂的黑女人被抓起来、绞死,因为她偷了几只鸭子,误以为那是她自己的婴儿。 
  挪。走。跑。藏。偷。然后不停地前进。只有一次,他有可能待在一个地方…和一个女人,或者说和一个家在一起…超过几个月的时间。那唯一的一次差不多有两年,是同那个特拉华的女织工一起度过的。特拉华是肯塔基州普拉斯基县以外对待黑人最野蛮的地方,当然,佐治亚的监狱营地就甭提了。 
  同所有这些黑人相比,宠儿大不一样。她的光芒,她的新鞋,都令他烦恼。也许只是他没有烦扰她的事实令他烦恼。要么就是巧合。她现身了,而且恰好发生在那天,塞丝和他结束了争吵,一起去公共场合玩得很开心…好像一家人似的。可以这么说,丹芙已经回心转意;塞丝在开心地笑;他得到了许诺,会有一份固定的工作;124号除净了鬼魂。已经开始像一种生活了。可是他妈的!一个能喝水的女人病倒了,给带进屋来,康复了,然后就再没挪过窝儿。 
  他想把她撵走,可是塞丝让她进来了,他又无权把她赶出一所不属于他的房子。打败一个鬼是一码事,可把一个无助的黑人姑娘扔到三K党魔爪下的地方去,则完全是另一码事。那恶龙在俄亥俄随心所欲地游弋,极度渴求黑人的血,否则就无法生存。 
  坐在饭桌旁,嚼着饭后的金雀花草,保罗·D决定安顿安顿她。同城里的黑人们商量一下,给她找个地儿住。   
  他刚刚有了这个念头,宠儿就被自己从面包布丁里挑出来的一颗葡萄干噎住了。她向后倒去,摔出椅子,掐着脖子翻来滚去。塞丝去捶她的背,丹芙将她的手从脖子上掰开。宠儿趴在地上,一边呕吐,一边艰难地捯气。 
  等到她平静下来,丹芙擦去了秽物。宠儿说道:〃现在去睡吧。〃   
  〃到我屋里来,〃丹芙说,〃我会在上边好好看着你的。〃   
  没有比这更好的时机了。丹芙为了设法让宠儿和她合住一室,都快急疯了。睡在她上铺并不容易,得担心着她是否还会犯病、长睡不醒,或者(上帝保佑,千万可别这样)下床漫步出院,像她漫步进来时那样。她们在那里可以更随便地说话:在夜里,当塞丝和保罗·D睡着以后;或是白天,在他们俩都没到家的时候。甜蜜、荒唐的谈话里充满了半截话、白日梦和远比理解更令人激动的误解。 
  姑娘们离开以后,塞丝开始收拾饭桌。她把盘子堆在一盆水旁边。   
  〃她什么地方得罪你啦?〃   
  保罗·D皱了皱眉头,没说什么。   
  〃我们为丹芙好好地打了一架。也得为她来上一回吗?〃塞丝问道。   
  〃我只是不明白干吗摽在一起。明摆着,她为什么抓着你不放,可是你为什么也抓着她不放,这个我就搞不懂了。〃   
  塞丝扔下盘子,盯着他。〃谁抓着谁不放关你什么事?养活她并不费事。我从餐馆捡回一点剩的就行了。她跟丹芙又是个伴儿。这个你知道,我也知道你知道,那你还牙痒痒什么?〃 
  〃我也拿不准。是我心里的一种滋味。〃   
  〃那好,你干吗不尝尝这个呢?尝尝这个滋味:有了一张床睡,人家却绞尽脑汁琢磨,你每天该干些什么来挣它。尝尝这个滋味。要是这还不够,再尝尝做一个黑女人四处流浪、听天由命的滋味。尝尝这个吧。〃 
  〃那些滋味我全清楚,塞丝。我又不是昨天才出娘胎的,我这辈子还从来没错待过一个女人呢。〃         
  〃那这世上也就独你一个。〃塞丝回答道。   
  〃不是俩?〃   
  〃不是。不是俩。〃   
  〃可黑尔又怎么你啦?黑尔总和你在一起。他从不撇下你。〃   
  〃没撇下我他撇下谁了?〃   
  〃我不知道,反正不是你。这是事实。〃   
  〃那么他更坏,他撇下了他的孩子。〃   
  〃你可不能这么说。〃   
  〃他没在那儿。他本来说他会在那儿,可他没在。〃   
  〃他在那儿。〃   
  〃那他干吗不出来?我为什么还得把我的宝贝们送走,自己留在后头找他?〃   
  〃他没法从厩楼里出来。〃   
  〃厩楼?什么厩楼?〃   
  〃你头顶上的那个。在牲口棚里。〃   
  慢慢地,慢慢地,花了尽可能多的时间,塞丝挪向桌子。   
  〃他看见了?〃   
  〃他看见了。〃   
  〃他告诉你的?〃   
  〃你告诉我的。〃   
  〃什么?〃   
  〃我来这儿那天。你说他们抢了你的奶水。我一直不知道是什么把他搞得一团糟。就是那个,我估计。我只知道有什么事让他崩溃了。那么多年的星期六、星期天和晚上的加班加点都没影响过他。可那天他在牲口棚里见到的什么事情,把他像根树枝一样一折两断。〃 
  〃他看见了?〃塞丝抱紧两肘,好像怕它们飞走似的。   
  〃他看见了。肯定的。〃   
  〃他看见了那些家伙对我干的事,还让他们接着喘气?他看见了?他看见了?他看见了?〃   
  〃嘿!嘿!听着。你听我说。一个男人不是一把该死的斧头,去他妈的砍掉、劈掉、剁掉日子里的每一分钟。是倒霉事找的他。他砍不倒这些事,因为它们属于内心。〃   
  塞丝踱来踱去,在灯光里踱来踱去。〃地下联络员说:最迟星期天。他们抢走了我的奶水,可他看见了却没下来?星期天到了,可他没到。星期一到了,可还是没见黑尔。我以为他是死了,才没来;然后我以为是他们抓住了他,才没来。后来我想,不对,他没死,因为他要是死了,我该知道;再后来,你过了这么多年找到这儿来,也没说他死了,因为你也不知道,所以我想,好吧,他不过是给自己找到了更好的生路。因为要是他在附近的什么地方,就算不来找我,他也肯定会来找贝比·萨格斯的。可我根本没料到他看见了。〃 
  〃事到如今,又有什么关系呢?〃   
  〃假如他活着,而且看见了,他就永远不会迈进我的门。黑尔不会。〃   
  〃他崩溃了,塞丝。〃保罗·D抬眼看着她,叹了口气,〃你全知道也好。我最后一次看见他的时候,他正坐在搅乳机旁。他涂了自己一脸的牛油。〃   
  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她因此而心怀感激。一般来说,她能马上看到她耳闻的画面。可是她没看到保罗·D讲的事情。脑子里什么都没出现。小心翼翼、小心翼翼地,她跳向一个适当的问题。 
  〃他说了什么吗?〃   
  〃没有。〃   
  〃一个字没说?〃   
  〃一个字没说。〃   
  〃你对他说话了吗?你什么也没对他说?总得有句话!〃   
  〃我不能,塞丝。我就是……不能。〃   
  〃为什么?!〃   
  〃我嘴上戴着个马嚼子。〃   
  塞丝打开前门,坐在门廊台阶上。没有太阳的天空变为蓝色,可她依然能辨认出远处草地上黝黑的树影。她来回摇着头,听凭她那不听话的大脑摆布。它为什么来者不拒、照单全收呢?不拒绝苦难,不拒绝悔恨,不拒绝腐烂不堪的可憎的画面?像个贪婪的孩子,它什么都抢。哪怕就一次,它能不能说一声:不要了谢谢?我刚吃完,多一口也塞不下了?我塞满了他妈的两个长着青苔般牙齿的家伙,一个吮着我的乳房,另一个摁着我,他们那知书达礼的老师一边看着一边作记录。到现在我还满脑子都是那事呢,见鬼!我可不能回头再往里添了。再添上我的丈夫,他在我头顶上的厩楼里观看…藏在近旁…藏在一个他自以为没人来找他的地方,朝下俯看着我根本不能看的事情。而且不制止他们…眼睁睁地让它发生。然而我那贪婪的大脑说,噢谢谢,我太想再要些了…于是我又添了些。可我一这么做,就再也停不住了。又添上了这个:我的丈夫蹲在搅乳机旁抹牛油,抹得满脸尽是牛油疙瘩,因为他们抢走的奶水占据了他的脑子。对他来说,干脆让全世界都知道算了。当时他要是真的彻底崩溃,那他现在也肯定死了。要是保罗·D因为咬着铁嚼子,看见他却不能救他或安慰他,那么保罗·D肯定还有更多的事能告诉我,而我的大脑还会立即接受,永远不说:不要了谢谢。我可不想知道,也没必要记住那些。我还有别的事情要做呢:比如操心,操心明天,操心丹芙,操心宠儿,操心衰老和生病,更不用说爱了。 
  可是她的大脑对未来不感兴趣。它满载着过去,而且渴望着更多的过去,但不给她留下一点空间,让她去想象,甚至去计划下一天。浑似那个野葱地里的午后…那时她能看见的最远的未来仅仅是一步之遥。别的人都发疯了,她为什么不能?别人的大脑都停了下来,掉转身去找新的东西,黑尔肯定就是这样。那该有多么甜蜜啊:他们两个,背靠牛奶棚,蹲在搅乳机旁,心不在焉地往脸上猛扔冰凉的、疙疙瘩瘩的牛油。感觉牛油的滑腻和黏稠…揉进头发,看着它从手指缝中挤出。就停在那里,会是怎样的解脱啊。关上。锁住。挤牛油。可她的三个孩子正在去俄亥俄的路上,躺在毯子下面嚼着糖水奶嘴,那是什么牛油游戏都无法改变的。 
  保罗·D迈出门槛,抚摸着她的肩膀。   
  〃我没打算告诉你那个。〃   
  〃我没打算听。〃   
  〃我没法收回来,但我能把它搁下。〃保罗·D说。   
  他想对我开讲了,她暗忖道。他想让我去问问他当时的感觉…舌头让铁嚼子坠住是多么难受,吐唾沫的需要又是多么强烈、不能自已。那个滋味她早就知道了,在〃甜蜜之家〃以前待的地方她就一次又一次地目睹过。男人,男孩,小女孩,女人。嘴唇向后勒紧那一刻注入眼里的疯狂。嚼子卸下之后的许多天里,嘴角一直涂着鹅油,可是没有什么来抚慰舌头,或者将疯狂从眼中除去。 
  塞丝抬头朝保罗·D的眼中望去,看那里是否留下了什么痕迹。   
  〃我小时候见过的那些人,〃她说,〃他们套过嚼子后看上去总是那么疯狂。谁知道他们因为什么给他们上嚼子,反正那一套根本行不通,因为它套上的是一种从前没有过的疯狂。我看你的时候,却看不见那个。你的眼睛里哪儿都没有那样的疯狂。〃 
  〃有把它放进去的法子,就有拿出来的法子。两个办法我都知道,我还没想好哪种更糟呢。〃他在她身旁坐下。塞丝打量着他。在昏暗的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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