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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马罗大声拍了拍手。一只鸽子在墙上挂着的笼子里面惊吓得咕咕直叫,一边扑打着翅膀。于是他又大声喊道:“卡尔洛塔太太!”
很快便有一个女人从院子里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只筛子。阿马罗大吃一惊,原来这女人容貌很秀丽,年龄在四十上下,丰满的胸部,宽宽的肩膀,洁白的颈脖,两只大耳环从耳朵上垂下来,一对黑黑的眼睛使他想起了阿梅丽亚的眼睛,在它们不忽闪时,则像胡安内拉太太那双比较沉静的眼睛。
惊愕之下,他不禁喃喃说道:“我想我是弄错了吧。卡尔洛塔太太是住在这儿吗?”
他并没有弄错,她就是卡尔洛塔。但他心想那个可怕的“天使的织布工”一定藏在房子里的某个角落里,于是便问道:“你一个人住在这儿吗?”
那女人疑惑地看了看他,说道:“不,先生。我跟我丈夫一起住在这儿。”
正在这时候,那丈夫从院子里走了进来。他看上去面目可惜,简直是个侏儒,脑袋缩在肩膀里,上面裹着一块头巾。一张黄脸就像油腻发亮的蜡一样,下巴上长满了乱七八糟卷曲的黑胡子,高高的前额下面没有眉毛,只有两只布满血丝的红眼睛,由于失眠和酗酒而显得疲倦无神。
“先生,如果有什么事情我们可以为你效劳,请吩咐好了,”他一边说,一边紧贴在他老婆的裙子旁边。
阿马罗走进厨房,轻声讲了一个他煞费苦心编造出来的故事。他说他的一个亲属不久就要分娩了。做丈夫的不能亲自来找他们谈话,因为他在生病。他希望能有个女人跟他们一起住在家里领孩子,他们说……
“不,别人家里我们是不去的。要送到我们家里来,”侏儒说。他仍然紧贴在他老婆的裙子旁边,一边用他那对可怕的布满血丝的眼睛斜视着教士。
“啊,这么说别人给我讲的情况不对了。对不起,他们需要的是有个人住到他们家里去。”
他走出门,慢吞吞地朝他的马走去;接着他停了下来,一边扣上外套的钮扣,一边问道:“不过你们是否在自己家里领养孩子呢?”
“那要看商定的条件怎么样,”跟在他后面的侏儒说。
阿马罗装好靴刺,拉了拉马镫,磨磨蹭蹭的好像还没决定似的。他绕着马转了一圈,然后转过身来问道:“一定要他们把孩子送到这儿来吗?”
侏懦转过身去,跟站在厨房门口的妻子交换了一个眼色,然后说道:“我们可以去把他接来。”
阿马罗拍拍马的脖子,头也没抬地说道:“但是如果是在夜里,又是这么冷的天气,孩子要冻死的吧。”
这时夫妻俩异口同声地肯定说,只要裹得好好的,孩子是不会冻着的,而且他们会非常当心。
阿马罗用力刺了一下马,喊了声再见,沿着低洼的公路骑马小跑而去了。
阿梅丽亚现在开始深感惊恐起来。她日夜只想着日益临近的分娩时刻。现在她的痛苦大大超过了最初的几个月:她有过几次头晕目眩,而嘴里有股臭味更似乎败坏了她所有的食物的滋味;戈韦阿医生在观察这些症状时,都是带着一种不满意的神情,严肃地皱着眉头。另外,在晚上,她还受到恶梦的干扰。现在她的恶梦并不是宗教方面的幻觉:这些幻觉在她所有的宗教恐惧得到平息之后马上就停止了。现在她虽然还没有被宣布为圣徒,但她对天主已不太感到害怕。她的恐惧是其他方面的:在梦中她的分娩成了某种可怕的东西:有时候生下来的是一个丑陋的怪物,一半像女人,一半像山羊;有时候生下来的是条毒蛇,像一根长长的缎带,卷成一圈一圈的,一直盘到天花板上;她每次醒来都惶惶不安、紧张异常,匍伏在床上,爬也爬不起来。
但是,尽管感到恐惧,她还是希望能把孩子生下来。一想到她母亲说不定哪一天就出现在里科萨,她便吓得浑身发抖。她母亲已经给她写过信,抱怨大教堂神父让她在维埃拉呆的时间太长了;她还讲到那边的恶劣天气,讲到海边上现在人已走光,变得冷清了。唐娜·玛丽亚已经回去了;对阿梅丽亚说来幸运的是,胡安内拉太太回去时是在一个寒冷的夜晚,因此,据戈韦阿医生传来的消息说,她发了支气管炎,倒在床上已经几个礼拜了。利巴尼尼奥曾到里科萨来过,但阿梅丽亚假装发了周期性偏头痛,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他没有见到她就失望地走了。
“如果再拖上几个礼拜,整个事情就要被发现了,”她哀声地对阿马罗说。
“耐心一点,孩子,这种事儿是不能硬来的。”
“啊,你害得我好苦呀!”她哭泣着说,“你害得我好苦呀!”
他一声不响,任她抱怨;他现在对她非常温存,非常体贴。他几乎每天上午都来看她,但却避开下午,因为他不愿意碰到费朗院长。
关于乳母的事儿,他让她放心,说他已经跟迪奥妮西亚推荐的那个住在里科萨的女人谈过了。他把那个女人讲得像橡树一样健壮,奶水很多,牙齿像象牙一样白。
“但她住得那么远,我很难常去那儿看我的孩子,”阿梅丽亚呻吟着说。
她生平第一次那么急切地想做母亲。她因为不能亲自做好孩子的衣服而感到失望。她希望给儿子——因为她相信这孩子肯定是个男的!———取名叫卡洛斯。她已经想象他长大成人,做了一名骑兵军官。一想到孩子爬行的模样,她便感到一阵激动……
“啊,如果不是为了怕丢脸,我真想自己把他养大啊!”
“他到了那边会长得很好,”阿马罗说。
但是使她每天感到痛苦,每天流泪的是想到她的孩子将没有一个合法的身分。
一天,她对院长谈起圣母马利亚亲自启示给她的一个美妙计划:这就是马上跟着昂·埃杜瓦多结婚——但他首先必须签署一份文件,正式收养她的卡利尼奥斯①!为了让她的小天使获得一个合法的身分,她甚至愿意嫁给一个普通的工人。她紧紧握住院长的双手,发疯似地苦苦哀求着。她恳求他说服若昂·埃杜瓦多答应做卡利尼奥斯的父亲!她几乎要跪在院长大人——她的朋友和保护人的脚下了。
①卡利尼奥斯:卡洛斯的爱称。
“啊,我亲爱的小姐,别激动,别激动。这也是我的真诚愿望。我们一定这样安排,但要等到以后才行,”好心的院长说,对方这样激动使得他手足无措了。
几天以后,她又发了躁狂症:一天上午,她突然发现,她不能背弃阿马罗,因为他是她的卡利尼奥斯的父亲。她在谈到她对教区神父应尽的妻子般的义务时,说得情真意切,连七十岁的老院长也脸红了。
院长对阿马罗来看她的事儿一无所知,他带着责备的口气说道:
“我亲爱的小姐,你这是在说什么呀?你在说些什么呀?你有点忘乎所以了……真丢脸!我还以为你已经跟那段痴情一刀两断了呢。”
“可他是我孩子的爸爸呀,院长先生,”她说,一边很严肃地看着他。
整整一个礼拜,她都用娇憨的痴情缠着阿马罗,每隔半小时就要提醒他一次,说他是她的卡利尼奥斯的爸爸,这使他感到很厌烦。
“这我知道,这我知道,我的姑娘,”最后他不耐烦地说。“谢谢你,不过我并不需要夸耀这种荣誉。”
听到这话她哭了,在沙发上把身子蜷作一团。要使她安静下来必须抚摸着哄她很长一段时间才行。她让他搬个小凳子来坐在她身边;她让他像个玩偶似的呆在那儿,凝视着他,轻轻地搔着他剃光的头顶心;她希望他将来给卡利尼奥斯照张小相片,两个人都可以把它戴在脖子上;如果她死了,他一定要带卡利尼奥斯到她坟上去,让他跪下,把小手交叉在一起,让他为妈妈祈祷。然后她又把他拉到她旁边枕头上,拍着他的脸说:“愿天主保佑我和我可怜的小娃娃吧!”
“别响,有人来了!”阿马罗生气地说。
啊,里科萨的那些上午!他认为这些上午是一种不公平的补赎。一进那座房子,他就得先去看望老太太,听她抱怨。然后就是跟阿梅丽亚呆上那么一个钟头,任她用一阵阵的歇斯底里发作来折磨自己——她摊手摊脚地躺在沙发上,肚子大大的,浑身上下像只桶,面孔臃肿,两眼凸出。
一天上午,阿梅丽亚患肌肉痉挛,他搀着她的手臂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她拖着脚步走。她穿着原先那件晨衣着上去身躯庞大。突然他们奔向窗口,因为他们听到一匹马得得地沿着公路小跑而来;但阿马罗很快地往回一缩,只留下阿梅丽亚把脸贴在玻璃窗上向外注视着。公路上过去的是若昂·埃杜瓦多。他身穿白色外套,头戴一顶高帽,风度翩翩地骑在一匹栗色母马上;旁边是他的两个小学生,一个骑匹小马,另一个骑头驴子;后面跟着一个穿制服的仆人,脚上套着有巨大靴刺的高统皮靴,跟他们保持着一段表示礼貌和尊敬的距离。他的号衣对他来说太大了,两边鼓鼓囊囊的,打成一些奇形怪状的褶层;帽子上有一个鲜红的玫瑰花结。她站在那儿,这番豪华的景象给她留下了极深的印象,她目送着他们,直到那位穿号衣的男仆的背影转过房角消失不见为止。她一句话没说,只走回来坐在沙发上。阿马罗一边在房间里不停地走来走去,一边带着嘲笑的口吻说:“这个白痴,居然有个穿号衣的仆人做跟班!”
她面孔涨得通红,但并没有回答。阿马罗厌恶地离开房间,砰地一声把门关上,去找唐娜·若塞帕讲述这支无聊的队伍,辱骂那位庄园继承人去了。
“一个被开除了教籍的人带着一个穿号衣的仆人!”虔诚的老太太双手抱着头大声说道。“多丢脸啊,教区神父先生。对现在的贵族来说真是太丢脸了!”
从那天以后,如果教区神父上午不来看她,阿梅丽亚不再哭泣了。她现在只焦急地等待着下午费朗院长的来访。等他一来,她便一把抓住他,让他坐在沙发旁边的一把椅子上;然后她便像一只小鸟慢慢把捕获物包围起来一样,用迂回战术慢慢把话题引到那个关键的问题上去——他见过若昂·埃杜瓦多了吗?
她想知道埃杜瓦多说了些什么,他是否谈到她,是否看到她站在窗口。她缠住院长问个没完没了,关于庄园继承人家里的房子啦,客厅里的家具摆设啦,一共有多少仆人、多少匹马啦,穿号衣的仆人是否在餐桌旁伺候啦,问题可真不少。
好心的院长见她忘了教区神父,满脑子只有若昂·埃杜瓦多,很是高兴,于是便耐心地满足了她的好奇心;他现在确信自己能够促成这门亲事;她完全不提到阿马罗,有一次院长问她教区神父是否还到里科萨来时,她回答说:“是的,他每天上午来看望教母。我不露面,因为我现在这个样子很不像样。”
凡是她不倒在床上的时间,她都呆在窗口,腰部以上弄得很干净、很整齐——从公路上只能看到她身体的这些部位——而腰部以下则邋遢得很,衣服皱得不像样子。她在等候若昂·埃杜瓦多、他的两个学生和仆人;她不时可以高兴地看到他们骑着马走过。那些马就像经过严格的训练一样,步子非常整齐,富有节奏感;特别是看到若昂·埃杜瓦多骑在他那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