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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刷工人用两手按紧了脑袋:这样一件事(尽管他觉得这件事跟他以前在办公室里写的那些事情相比,算不了什么大事),居然发生在正和他一起喝酒的朋友身上,发生在一个民主派身上,他觉得真是恶劣透顶,这就像提比略①的肮脏的情欲,这老昏君到了耄耋之年,还要在洒了香水的澡堂里玷污青年贵族的身子。
①提比略(Tiberius,公元前42—公元37):即古罗马皇帝喀劳狄一世(1437),以荒淫无道著称。
他简直不能相信。若昂·埃杜瓦多把他所有的证据都说给他听了。古斯塔沃听他说着,不由自主地把红葡萄酒泼在了猪肝三明治上。他站起身来,挥舞着拳头,脸上的肉全鼓了起来,咬牙切齿地用嘶哑的嗓门大声喊道:
“打倒宗教!”
隔着帘子,有人用奚落的口气应声喊道:
“庇护九世万岁!”
古斯塔沃气得一跃而起,要去揍那个说话的人一顿。可是若昂·埃杜瓦多劝住了他。印刷工人坐了下来,安静地把酒一口喝干。
随后,他们把胳膊肘儿撑在桌子上,把脸紧紧凑在一起,隔着酒瓶,小声地商量着印行小册于的计划。这事儿轻而易举:他们两个一起来写。若昂·埃杜瓦多想用传奇故事的形式写出那些肮脏的阴谋;他还提议把影射教区神父的那个人物写得像卡里古拉①和希利伽巴拉②一样邪恶、乖戾。印刷工人却宁愿写一本在风格上和思想上都具有哲理性的小册于,因为这样的小册子才能够把教皇对俗世的权力彻底摧毁。他将亲自承担在晚上印刷这本小册子的任务,那当然是免费的了。但是,他忽然想到了一个难题。
①卡里古拉(Caligula,12—41):古罗马皇帝(37—41),以专横残暴,骄奢淫逸著称。
②希利伽巴拉(Heliogabalus,205—222):古罗马皇帝(218—222)。
纸!他们怎么才能搞到纸呢?
这大约要花费九到十块金币;他们俩谁也没有那么多钱。他们甚至没有一个同情他们主张的朋友可以借给他们这样一笔钱。
“先向努内斯预支,然后再从你的薪水里扣还,”印刷工人兴奋地提议说。
若昂·埃杜瓦多忧郁地搔了搔头。他刚才正想到努内斯,想到他作为教区委员会虔诚的一员和代理主教的朋友,看到那本小册子会有多么愤慨。如果他获悉是他手下的书记员用办公用的鹅毛笔在办公用的厚纸上写出来的,那他会怎么想呢?若昂·埃杜瓦多可以想象,他准会气得脸色铁青,肥胖的身躯踮在穿着白鞋的脚趾头上,用他那蟋蟀般的声音叫嚷说:“滚出去,你这个共济会会员,从这儿滚出去!”
“那样一来,我就进退两难了,”若昂·埃杜瓦多很严肃地说:“不光姑娘跑了,连饭碗也要丢了!”
这一来,古斯塔沃也想起印刷厂的老板戈丁尼奥博士很可能会动怒。戈丁尼奥博士自从和济贫院的人言归于好之后,重新取得了他作为教会栋梁和信仰支柱的崇高地位。
“见他的鬼,这样可能要花我们一大笔钱呢,”他说。
“我们办不到!”书记员说。
他们一想到要失去这样一个揭露教会罪恶的绝好机会,竟气得破口大骂起来。一根柱子若是坍下来,横倒在地,看上去总显得格外粗大一些。他们印小册子的计划就好像这根倒坍的柱子一样,这会儿对他们来说竟显得无比重要,具有极其深刻的意义了。这不光是要打倒一个荒淫无耻的本地教士,而且是要在全世界范围内摧毁包括耶稣会在内的一切教会以及它们的世俗力量和其他该死的东西……见鬼!要不是因为努内斯,要不是因为戈丁尼奥,要不是因为那价值九个金币的纸张,那该有多好!
缺少金钱,依赖雇主,这是穷人的永久的障碍,仅仅为了几包纸,他们的计划就遭到了挫折。想到这一点,他们不禁对社会痛恨起来。
“来一次革命是绝对必要的!”印刷工人断然说。“把一切都连根拔掉是刻不容缓的,一切,一切!”他在桌子上方大幅度地做了个手势,表示要有一种彻底的社会平均,要摧毁教堂、宫殿、银行、兵营以及戈丁尼奥之流的财产。“再来一瓶红葡萄酒,奥索里奥大叔!”
可是奥索里奥大叔却没有露面。古斯塔沃使出浑身力气用刀柄猛敲桌面。后来他气极了,跑出去走到柜台前面,想狠狠地揍那个恶棍的肚皮,他竟然胆敢让一位公民久等。
他发现奥索里奥大叔容光焕发,正奴颜婢膝、点头哈腰地在跟维亚·克拉拉男爵讲话。男爵是在选举前夕到酒馆来拉拢他的同胞的。在酒馆里,男爵看上去的确显得神气十足,他戴着金丝边眼镜,漆皮的靴子在泥巴地上闪闪发光。他闻了刺鼻的煎油味和酒渣气,咳起嗽来。
古斯塔沃一看到他,连忙谨慎地退回到小房间里。
“他跟男爵在一起,”他说着,口气里暗暗透着敬意。
但是,印刷工人一看见若昂·埃杜瓦多两手抱头,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连忙劝他不要灰心失望。没什么了不起的!话说回来,他总算逃过了厄运,没有跟一个信教的人结婚。
“可我永远不能向那个坏蛋报仇雪恨了!”若昂·埃杜瓦多把盘子往前一推,打断了他。
“这个你别担心,报仇雪恨的日于不会远了,”印刷工人庄严地许愿
于是,他便悄悄把正在里斯本筹划的事情秘密地告诉了他。他听说,有一个共和党俱乐部,很多重要人士都是其中的成员——照他看来这一事实就是胜利的最好保证。除此之外,工人们也动起来了!至于他本人——在他低声说到这一点的时候,几乎碰到了从桌子对面凑过来的若昂·埃杜瓦多的脸——有人曾建议他参加一个从马德里来的西班牙人即将组织的国际支部。他从来没有见过那个西班牙人,因为他为了躲避警察的追捕,是化了装在四处进行活动的。这事儿后来没有成功,因为那个委员会缺少经费。不过确实有一个人,一个摆肉摊的,答应捐一百块金币。另外还有一件事,军队也参加了;有一次开会的时候,他看见一个肚皮滚圆的人,他们说此人是个少校,这个人的脸也真像个少校。既然有这一系列迹象,考虑到所有这些因素,他——古斯塔沃认为:要不了几个月工夫,政府、国王、贵族、资本家、主教,以及所有这一班牛鬼蛇神都会灰飞烟灭!
“到了那时候,我们就成了国王了,我的孩子!戈丁尼奥,努内斯,还有那一帮最下贱的家伙,我们要把他们全部关进圣弗朗西斯科的地牢里。我要亲自把戈丁尼奥拖走。我们要打断那些教士的脊梁骨!人民终于也能够有扬眉吐气的一天!”
“可是从现在到那时候,还多么遥远啊!”若昂·埃杜瓦多叹了一口气说。他充满辛酸地想到,等到革命到来的时候,要重新得到他亲爱的阿梅丽亚已为时太晚了。
这时候奥索里奥拿着那瓶红葡萄酒来了。
“你总算来了啊,你这个贵族!”印刷工人挖苦地说,他尽力想惹他发火。
“我并不属于男爵那个阶级,可是他对我很尊重,”奥索里奥大叔回答说。他那副得意的样子使他显得更胖了。
“还不是为了五、六张选票!”
“区里十八张,还有希望再得到十九张。你们两位先生还要点别的什么?不要了?真遗憾!那好,喝吧,喝个痛快吧。”
他拉上帘子走了,撇下那两位朋友对着满满一瓶葡萄酒,一个希望能来一场革命,让他重新得到他的阿梅丽亚;另一个也希望能来场革命,好让他把雇主戈丁尼奥打个稀巴烂。
差不多快五点的时候,他们才离开了那个小间。奥索里奥大叔对他们比较友好,因为他们是受过教育的青年。他正在柜台的角落里津津有味地看他的《大众集》。他朝他们望了一望,一眼就看出来两个人都喝醉了,特别是若昂·埃杜瓦多,他帽子耷拉在后脑勺上,抿着嘴,一脸的不高兴。奥索里奥对他不太熟悉,心想:这家伙酒量不大嘛。可古斯塔沃先生却像往常一样,酒过三升之后,兴高采烈,容光焕发。这才是个了不起的小伙子!是他付的账。他趔趄着走上前去,把两个银币重重地往柜台上一拍:
“把这个扎在你的旧袜子上吧,酒桶肚皮奥索里奥!”
“可惜只有两个,古斯塔沃先生。”
“咳,你这个贼!你以为人民流的汗水,劳动所得的工资,只是用来撑大非利士人①的肚皮的吗?不过,算账的日子已经不远了,能有幸来捅穿他们肚皮的人一定是比比。而我正是那个比比……比比正是我!你说对不对,若昂·埃杜瓦多,谁是比比?”
①非利士人:原为古代巴勒斯坦西南部的居民,与以色列人为敌。后用以指没有教养、趣味庸俗的市侩或庸人。
若昂·埃杜瓦多并没有在听他说话:他很难看地皱着眉头,用猜疑的目光望着一个醉汉。这个醉汉坐在墙根的桌子旁边,面对着一升装的空酒瓶,手掌托着下巴,嘴里叼着烟斗,吃惊地望着这两个朋友。
印刷工人把身体俯在柜台上:
“你现在就在这儿告诉我,奥索里奥大叔,比比是谁?听我说呀,奥索里奥大叔!我是个好小伙子,很有才能。你留心听着。我只要大笔一挥,就能摧毁教皇在世界上的一切权力,我就想这么做。而且,咱们说句体己话,这可是场你死我活的斗争。给我算算账,胖子奥索里奥,听我说下去。这是个好小伙子。要是他再上这儿来,想赊上两升酒喝喝,你就赊给他好了——比比会全部负责的。”
“除此之外,”奥索里奥大叔开口说:“我们还上了两份三明治,两份色拉——”
可这时那个醉汉已从长凳上费力地挣扎起来。他嘴里叼着烟斗,打着响嗝,走到印刷工人跟前站定了脚,两膝哆嗦着,伸出手来。古斯塔沃厌恶地低头看了看这只手,说:
“你要干什么?我敢打赌,刚才就是你在喊什么‘庇护九世万岁!’你这个混蛋——把那只爪子拿开。””
那个醉汉碰了一鼻子灰,吼了一声,晃晃悠悠地冲到若昂·埃杜瓦多面前,向他伸出一只摊开来的手。
“从这儿滚开,你这个畜生!”书记员粗鲁地说。
“只不过交个朋友嘛——只不过交个朋友嘛——”醉汉咕哝着说。
可是他并没有走开。他站在那里,伸出手,五指摊开,满嘴的酒臭气熏得人难受。
若昂·埃杜瓦多气极了,很粗暴地把他往柜台上一推。
“不准动手!”奥索里奥大叔口气严厉地说。“不准撒野!”
“你少管闲事,”书记员叫嚷说,“不然我对你也同样不客气!”
“不论是哪一个,要是不守规矩,最好给我出去,”奥索里奥大叔非常严肃地说。
“你叫谁出去,谁出去?”书记员大叫着,拔拳相向。“你有胆量再说一遍试试!你以为你在跟谁说话?”
奥索里奥大叔没有答话,只把两手撑着柜台,露出粗壮的胳膊来,他就是凭着这双胳膊使人们对他的酒馆充满敬意的。
可是,古斯塔沃摆出一副很有权威的架势,插到两个人当中,叫他们应该拿出点绅士风度来!打架,说粗话,那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