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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教堂神父一声不响,深深地埋在椅子里,慢慢地握着下巴。
“一所房租便宜的房子……”最后他咕咕哝喧地说道:“让我找找看,让我找找看……也许能找得到。”
“你知道,”阿马罗走近大教堂神父,打断他的话说:“胡安内拉太太家的房子……”
但这时房门吱地一声开了,唐娜·若塞帕·迪亚斯走了进来。于是他们又谈起在修道院院长家里吃的那顿午餐,谈到可怜的唐娜·玛丽亚得了感冒;谈到快活的桑切斯神父生了肝炎,浑身无力,衰弱不堪。谈完这些,阿马罗便走了,这时他对没有向老师讲出心中的秘密甚至感到高兴起来。
大教堂神父继续坐在火炉前沉思默想。阿马罗要离开胡安内拉太太的家,这决心来得正好。当他把这位房客带到济贫院路时,他曾跟胡安内拉太太商定,把他多年来在每月最后一天按时付给她的贴补钱减少一些。但后来他便后悔了。胡安内拉太太没有房客时,总是一人独自睡在二楼;这样,大教堂神父便可以随时前来享受老相好的爱抚,而睡在三楼小床上的阿梅丽亚则压根儿不知道她妈妈和大教堂神父在楼下寻欢作乐。阿马罗神父来了以后,胡安内拉太太把自己的房间让给他,自己睡到女儿旁边的铁床上去了。这时,大教堂神父才意识到,正像他自己说的,这一安排坏了他的好事,使他失去了情人的爱抚。为了利用午休时间跟胡安内拉太太寻欢作乐,就必须把阿梅丽亚打发到朋友家去吃饭,把鲁萨打发到泉边去取水,另外还要作出一些别的麻烦的安排才行;而他,教士会的神父,每当情欲发作,想要和他的情妇发生关系时,却只好耐心等待,被迫使用计谋,在获得他这种定期的、有利于健康的肉体享乐时竟困难重重,就像一个爱上了女教授的大学生所碰到的困难一样。如果阿马罗搬走的话,那胡安内拉太太就可以搬回二楼她自己的房间;他们就可以重新享受到所有那些安静的午休时的欢乐了。当然,他又得按月付给她像过去那样多的津贴了。这好办,他会付给她的……
“让魔鬼把一切都拿走吧!至少我又可以为所欲为了,”他大声地咕哝道。
“兄弟,你在自言自语地说什么呀?”唐娜·若塞帕本来坐在火炉前已经睡着了,这时候醒了过来说。
“我在想四旬斋怎样惩罚自己的肉体,想得我都快发疯了,”大教堂神父沙声地笑着说。
就在这时候,鲁萨正在喊阿马罗神父去吃茶点;他心情紧张地慢慢走上楼来,生怕看到胡安内拉太太生气地皱着眉头,因为他确信阿梅丽亚已经把他侮辱她的事儿告诉了她。但走上楼来却只发现阿梅丽亚一个人在上面:听到他上楼的脚步声,她慌忙拿起她的针线活,低着头很快地缝着,面孔红得就像她正在替大教堂神父镶边的那块手帕。
“晚上好,阿梅丽亚小姐。”
“晚上好,神父先生。”
过去,阿梅丽亚跟他打招呼一直很亲切随便,总是说一声“喂”或者问一声:“你好吗?”今天她这样冷冰冰,使他感到很可怕。他心慌意乱地说:
“阿梅丽亚小姐,我乞求您原谅……我做了一件非常鲁莽的事情……我当时自己也不知道我在干什么。但是请相信我……我已经决定离开这里。我已经请迪亚斯神父帮我另找住处……”
他说话的时候低着头,所以没有看到阿梅丽亚抬起头来,吃惊而痛苦地看着他。
这时候,胡安内拉太太走了进来,她一进门就张开手臂喊了起来:
“啊!我听说了,我听说了!纳塔里奥神父告诉我了,你们吃了一顿丰盛的美餐!快告诉我,你们都吃了些什么!”
阿马罗只得把一道道佳肴珍馐、利巴尼尼奥讲的笑话以及他们就神学问题进行的讨论叙述了一遍;然后他们又谈到农场;最后阿马罗下楼回自己的房间时,竟没有勇气把他要搬走的事告诉胡安内拉太太——这对她说来,每天就少了六块银币的进帐,愿天主保佑这个可怜的女人!
第二天早晨,大教堂神父在去大教堂做礼拜之前,先去看了阿马罗。他正站在窗前刮脸。
“你好,老师。有消息吗?”
“我想我已经给你安排好了!是我今天早晨碰巧遇上的。一所小小的房子,就在镇上我住的那一头。真是一个意外的发现。原来是努内斯少校住的,现在他搬到五号去了。”
事情这么仓促,使阿马罗感到不太高兴;他一边懒洋洋地磨着剃刀,一边问道:
“里面有家具吗?”
“有啊,还有瓷器、被褥,样样俱全。”
“那现在还要做什么呢?”
“什么也不要做,只要搬进去享福就是了。咱们私下说说,阿马罗,这事你做得很对。我一直在想……你应该自己有个地方,这样好点。现在你赶快穿好衣服,咱们去看看房子吧。”
阿马罗一声不响,只把剃刀在脸上刮来刮去,心里感到很痛苦。
房子在索萨斯路上,是幢很破旧的二层楼的房子,木头都被虫蛀坏了;里面的家具,正像大教堂神父所形容的,也已经“老掉了牙齿”,应该发给“养老金让它们退休了”。几枚黑色的大钉子上歪歪扭扭地挂着几幅褪了色的版画。邋遢成性的努内斯少校搬走时,房间里窗子都是碎的,地板上布满痰迹,四周墙上都是划火柴留下的一道道痕迹;窗台上还摆着两只积满灰尘的脏袜子。
阿马罗决定租下这所房子。当天上午,大教堂神父就给他找好了一个女仆,名叫玛丽亚·维森西亚太太,一个非常虔诚的女人。她又瘦又高,像棵松树一样,原先是替戈丁尼奥博士烧饭的。她跟大名鼎鼎的迪奥妮西亚是亲姐妹,而这一点迪亚斯神父早就事先考虑到。
迪奥妮西亚年轻的时候是莱里亚镇上的茶花女①、尼农·德·朗克洛②和曼侬·列斯戈③:她曾做过两位民政长官和塞尔特热拉庄园那位凶残可怕的继承人的情妇;她惹得男人们神魂颠倒,如痴如狂,使莱里亚镇上几乎所有做妻子的都哭得眼泪汪汪,甚至昏厥过去。现在她每天出门为别人烫衣服,或受人之托去当铺当东西,根据年老的、外号人称“长舌妇”的唐娜·卢伊兹·德·巴鲁萨的说法,她对生孩子的事儿懂得很多,她保护着有钱的奸夫,她专替那些市政管理处的官员们拉皮条,把洗染坊里的年轻女工介绍给他们,镇上所有人的艳史她都知道。每天,人们都可以在街上看到她,胸前裹着她那条带格子花的围巾,肥大的乳房在龌龊的长袍里面颤动着,迈着小碎步,脸上堆着往日的微笑——只是两只门牙已经脱落不见了。
①茶花女:法国作家小仲马(1824—1895)同名剧本和小说中的女主人公。原为贫穷的农家姑娘,后沦为妓女,但向往真正的爱情生活,后来做了资产阶级虚伪道德的牺牲品,含恨而死。
②厄农·德·朗克洛(1621—1705):法国妓女,以美貌和智慧著称。
③曼侬·列斯戈:法国作家普莱眼神父同名小说中的女主人公,年轻貌美,但轻佻淫荡。
随后,大教堂神父便把阿马罗的决定告诉了胡安内拉太太。这对好心的胡安内拉太太来说是一个很大的打击。她忿恨地抱怨起教区神父的忘恩负义来。
大教堂神父痛咳了一阵,然后说:
“听我说,夫人,这事儿是我安排的。我现在就告诉你为什么要这样做:这是因为你睡在顶楼的作法正在摧毁我的健康。”
他把手指顺着胸脯挥了一下,接着说:“失去这一切安逸的是他,而你是不会吃亏的:我会像从前一样给你家用钱。而且因为收成好,我还可以多给你半个银币,让小姑娘零用。好了,阿戈斯蒂尼亚,你这个淘气鬼,来亲我一下吧!听着,今晚上我在这儿跟你一起吃晚饭。”
楼下,阿马罗正在把衣服装进箱子。但是每隔一会儿他都要停下来,一边哀声叹息,一边在房间里四处张望。他呆呆地看着软绵绵的床,铺着白台布的桌子,套着印花布的椅子。过去,他常坐在这把椅子里,一边读着祈祷书,一边倾听着楼上阿梅丽亚哼歌的声音。
再也不会有了!他想。再也不会有了!坐在她的身边,看着她做针线活度过的那些愉快的早晨,再见吧!那些一直拖到灯熄才散的充满欢乐的晚餐,再见吧!当外面寒风凛冽地从屋檐下呼啸而过,他们都坐在木炭炉前吃着茶点的日子,再见吧!一切都结束了!
胡安内拉太太和大教堂神父来到他的房间门口。大教堂神父满脸微笑,而胡安内拉太太却满脸痛苦地说:“我知道,我知道你要走了,你这个忘息负义的人!”
“是的,我亲爱的夫人,”阿马罗说,悲伤地耸耸肩。“但这是有原因的……我觉得……”
“听我说,神父先生,”胡安内拉太太说:“我说的话你可别生气,我是拿你当自己儿子一样爱你的……”她说着说着便用手帕捂住了自己的眼
“废话!”大教堂神父大声说道:“他不照样是个朋友,随便哪个晚上都可以到这儿来喝杯咖啡,聊聊天吗?……他又不是到巴西去,夫人!”
“这话倒是不假,这话倒是不假,”可怜的胡安内拉太太郁郁不乐地说。“不过总不像住在这里一样吧。”
最后她说,人们不管住在哪里,都不如住在她家里过得愉快,这点她知道得很清楚。然后她又劝他告诉洗衣服的女人对他的衣物要注意爱护,还说,如果他需要借什么东西,比如瓷器啊,被褥啊什么的,尽可以打发洗衣服的女人来拿。
“一定要注意,让她把洗干净的衣服一件不少地还回来,神父先生。”
“谢谢你,胡安内拉太太,多谢多谢,”他一边说着,一边继续整理自己的东西。他因为自己下的这个决心而感到绝望了。阿梅丽亚显然没有把发生的事情告诉她。住在这里花钱少,挺舒眼,主人待他又好,他为什么要离开呢?他不由得恨起大教堂神父来,因为他太起劲了,一下子就促成了这件事。
晚饭时间在悲哀的气氛中过去了;阿梅丽亚脸色铁青,她解释说那是因为她头痛。喝咖啡的时候,大教堂神父要求阿梅丽亚唱支歌,这是他每晚必听的。也不知她是有心还是无意,阿梅丽亚唱起了她最爱唱的那首歌:
啊!再见吧!美好的日子一去不复返,
我再也不能幸福地生活在你身边!
生离死别的时刻已经到来,
我们只得强忍悲痛挥泪再见!
这哀伤的旋律增加了离别的痛苦,使阿马罗心烦意乱到了极点,他突然站起来,冲到窗前,把脸贴在玻璃上,让别人看不到他涌上眼眶的泪水。阿梅丽亚的手指在琴键上也乱了套;她妈妈说道:
“啊,天哪,弹点别的吧,孩子!”
大教堂神父好不容易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说:
“好了,太太小姐,时候不早了。咱们走吧,阿马罗,我陪你去索萨斯路。”
阿马罗本来还想去跟胡安内拉太太那位白痴姐姐道别;但她刚才猛咳了一阵以后,已经虚弱不堪,现在正在酣睡。
“那就让她休息吧,”阿马罗说。他紧紧握住胡安内拉太太的手说:“你为我做了那么多事,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