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喊山 作者:葛水平-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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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警察说:“为什么不报案?”
        韩冲看着警察说:“是或者不是,我该怎么说?”
        警察说:“如实说。”
        韩冲说:“獾害粮食,我才下套子炸獾。炸獾和网兔不一样,獾有些分量不下炸药不行,我下了深沟里。那天我听到沟里有响声泛上来,以为炸了獾,下去才知道炸了人。把他背上来就死了。人死了就想着埋,埋了人就想着活人,就没有想那么多。况且说了,山里的事情大事小事没有一件见过官,都是私了。”
        警察说:“这是刑事案件,懂不懂?要是当初报了案,现在也许已经结了案,就因为你没有报案,有可能把你带走。你们这一伙愚蠢的家伙!”
        韩冲傻瞪了眼睛看,看到岸山坪的几位长辈和警察在理论。
        警察被这一帮“愚蠢的刁民”惹火了,抬起韩冲的裤带照着韩冲的头挥了过去,韩冲把头歪在树侧,弓起肩,牛皮裤带上的铁嘴儿抽在韩冲肩上“当儿,当儿”响。
        韩冲斜眼看到岸山坪的人围了一圈,看到他爹住了拐棍走过来,韩冲爹看到打韩冲,脸上霎时就挂下了泪水,韩冲一看到他爹哭,他也就哭了,抽泣着,脸上的泪水掉在贱满粉浆的衣裳上。韩冲说:“爹,我对不住你,用你的棺材埋了人,用你的送老衣送了葬,临捎末了,还要让老公家带走,我对你尽不了孝了。爹呀,你就当没有我这个儿子算了。”
        韩冲爹用拐杖敲着地说:“我养了你三十年,看着你长了三十年,你娘死了十年,我眼看着养着个儿,说没有养就没有养,说没有长就没有长了?你个畜生东西!怨不得警察打你!”
        韩冲看到王胖孩大步走小步跑的迎过来。边走边大声问:“哪个是刑警队长同志,哪个是?”
        看到韩冲旁边站着的警察赶快走过来一人递了一根烟,点了点腰说:“屋里说,屋里说。”一干人就进了韩冲的粉房。
        韩冲搂着苹果树,看身边的驴,耳朵却听着屋子里。屋门口围了好多大人小孩,屋外的警察走过来把他们驱散开,韩冲不敢扭头看,怕一下子扭不对了裤子会掉下来。就听得屋子里的人说:“我们是来抓腊宏的,你把腊红的具体情况说一下。”村干部说:“这个腊宏我不大清楚,毕竟他不是我的村民,我给你们找一个人进来说。”村干部王胖孩走出来,掂着脚尖瞅了一圈岸山坪的人,指着韩冲爹很是神秘地说:“你,过来。”韩冲爹就走了过来。王胖孩小声说:“不是抓韩冲,误会了,是抓腊宏。逃亡在外的大杀人犯,炸死了,韩冲说不定还要立功。你进去反映一下腊宏的情况,如实的基础上不妨带点儿色。”重重拍了拍韩冲爹的脊背。
        两人走了进去,接下来的话就有些听不大清楚。隔了一会儿又听得有话传出来:“真要是说上边查下来,你这个代表一级政府的村干部也得玩完。”“是是是!”外面的人吵得乱哄哄的,有说腊宏是在逃犯,有说韩冲炸他炸对了,就把屋里的说话压了下去。听不见说话声,韩冲就看驴,驴也看他,互看两不厌。
        韩冲想:驴就是安份,人就不如驴安份,驴每天就想着转磨道,太阳落了太阳升,太阳拖着时间从窗户上扔进来,驴傻傻地转着磨道想太阳闪过磨眼了,落下磨盘了,驴蹄踩着太阳了,摘了捂眼就能到苹果树下吃料了,青草儿青,青草儿嫩啊。驴也想韩冲,别看他平日里嘘呼我,现在和我一样儿拴在树上了,我的四条蹄子还可以动一动,他连动都不敢动,他一动旁边的那个人就用他的裤带抽他。哈哈,人和驴就是不一样,驴不整治驴,人却整治人,以前你韩冲嘘呼我,可算是有人要嘘呼你了,替我出了恶气。驴这么着想着就想叫,就想喊了。
        “哥哦哥,哥哦哥,哥哦哥——”
        驴不管不顾不看眼色地喊叫,带动着万山回应,此起彼伏,把人的说话声压了下去,良久方歇。
        不大一会儿,粉房里的人都出来了。警察递给村干部韩冲的裤带,村干部王胖孩走过去给韩冲塞到裤襻里,紧了裤,韩冲才离开了紧靠着的苹果树。一个警察过来打开了韩冲的手铐,并没有放韩冲,而是让他从树上脱下手来,又铐上了,要韩冲走。韩冲知道自己是非走不行了。走到爹面前停下来,腿不由自主的跪了下了,安顿了几句粉房的事情,最后说:“哑巴的蚕眼看要上架了,上不去的要人帮助往上拣,她一个妇女家,平常清理蚕屎都害怕,爹,就代替我帮她一把,咱不管他腊宏是个啥东西,咱炸了人家了,咱就有过。”
        韩冲爹说:“和爹一样,嘴硬骨头软,一辈子脖子根上就缺个东西,啥东西?软硬骨头。”
        韩冲抬了脚要下岸山坪的第一个石板圪台的时候,身后传来一声喊儿:“不要!”
        岸山坪的人齐刷刷把小脑袋瓜扭了过来,看到了哑巴抱着孩子,牵着小书往人跟前跑。
        警察不管那个女人是什么样的女人,只管带了人走。韩冲任由推着,脑海里就想着一句琴花的话:哑巴她会说话!哑巴她真会说话!
        第八章
        哑巴手里拿着那张条子,走过去拽住村干部王胖孩。
        哑巴比画着的意思是:你打了条子的,怎么说把人带走就带走了,要你这村干部做啥?
        王胖孩说:“说,说!你明明会说话,要我拐着弯子办事,你要是早说话,咱还用打条子?”
        哑巴半天憋得脸儿通红了才憋出一个字:“不。”
        王胖孩说:“那你现在是哪里在发声儿?”
        哑巴就哭了,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尖,十年了,哑巴失语了,很难面对一张嘴巴迎出一句话来,她的话被切断了,十年来过的日子可以用两个字来概括:疼痛和绝望。韩冲爹走过去拉了小书的手和王胖孩说:“要她跟着个杀人犯逃命,还要说话,绝了话就好!”
        外面传得哑巴会说话,但哑巴还是不说话。
        韩冲爹找来村上的一个人要他来看一天粉房,他想进城里去看看韩冲。
        韩冲爹说:“你只用把火看好,不要让火灭了,火好粉才好干透,下来的粉面才不怕老浆臭,老浆臭的粉面不出货,还不够精到,谁也不想要。午后喂一次猪,七八头猪要吃三桶粉渣,你做好这两项就好了,我搭黑就会回来。”
        韩冲爹第二天就进了城里。在看守所里见到了韩冲,知道还在调查中。韩冲的雷管从哪里来的?琴花给的。琴花的雷管从哪里来的,发兴从矿上取回来的。发兴从矿上哪里拿的,从他的保管儿子的仓库里找的。这样下来一件事情就拉长了战线。现如今才调查到了矿上,发兴的儿也被看守起来了。
        韩冲问他爹粉房的事情,他爹说:“好好,都好。那哑巴是真会说话。”
        韩冲说:“会说话就好。”
        韩冲爹瞅了韩冲一眼没吭声。
        韩冲觉得有一句话憋在嘴里想说,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就说了:“回去安顿哑巴,就说我要她说话!”
        韩冲爹啥话也没有说,点了一下头扭身走了。
        回到岸山坪,看到家户都黑了灯了,唯有粉房亮着灯,村人正把火上烤的粉往下卸,一块一块的打碎。村人的身影映在墙上像个小山包。一伸一缩的,在黑黝黝的山梁上看着这么点儿光亮,这么点儿晃动的影子,心里酸酸的,那个人就是我啊,我在替我儿子还债呢。
        韩冲爹掏出两合烟走进门放到磨顶上,说:“小老弟,舀一锅浆拿两包烟,我搭黑了,你也辛苦了。”村人说:“谁家里不遇给难事,说啥客气话嘛。”
        韩冲爹觉得门外有个东西晃,反身走出去,看到是哑巴。韩冲爹看着哑巴半天说了一句:“韩冲要你说话。”
        月光下,哑巴的嘴唇蠕动着,她感到了一种前所为有的东西撞击着她的喉管,她做了一个噩梦,突然的就被一个人叫醒了,那种生死两茫茫的无情的隔离随即就相通了。
        秋天的尾声是悄无声息的。蚕全部上了架,蚕在谷草上织茧,哑巴看蚕吐丝看累了想到外面走走。因为长年闭门在家,很少到山间野地晃荡,深秋是个什么样子她还真是不怎么样知道。山头上的阳光由赤红褪成了淡黄,抱了孩子站在崖头上望,看到所有在地里劳作的农民脸上挂了喜悦色彩。哑巴想,在地里劳动真好啊。四处看去,但见天穹明净高远,少许白云似有若无,望过去显得开阔而清爽。之后山风涌动凉意渐生。她在粉房里看着驴磨着泡软的玉茭从磨眼里碎成浆磨下来,就是看不到韩冲。看到岸山坪的人们一挑一挑的往家挑粮食,就是没有韩冲。哑巴的心里颤颤地有说不出来的东西梗在喉头。哑巴回头教孩子说话,哑巴说:“爷爷。”
        孩子说:“爷爷。”
        秋雨开始下了,绵绵密密的下个不停,泥脚、墙根、屋子里淤满霉味和潮气。天晴的时候,屋外有阳光照进来,哑巴不叫哑巴了叫红霞,现在红霞看到外面的阳光是金色的。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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