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脚上的舞鞋,原很简单,是白色橡皮底方圆口布鞋,再钉上两根白丝带,缠绕在足踝上,防止蹦跳转动时脱落。这冒牌的芭蕾舞鞋,非常不争气,也十分羞赧,蝴蝶结一松,白丝带便魄散魂离心不在焉地往下坠,一坠到底,尸横台上如一条小白蛇。
丹丹一壁跳舞,原已忙于遮身蔽体,此刻顾得雨伞顾不了舞鞋,看到台下黑鸦鸦的观众,心头发慌,把歌词都忘了,直咽口涎,台下哄然大笑,带点纵容。丹丹羞得伸伸舌头,满脸通红。
台下偏走进一个人来。
金啸风。
金先生闻得丽丽少女歌舞团的预告一出,马上吸引了大批的观众,早早满了。一看,原来卖的是“妙龄少女,粉腿酥胸,绮年玉貌,万种风流”,还有行大字,写着:“小妹妹的恋爱故事”。
生死桥 '伍'(5)
就是这样,大伙都弹眼落睛地瞧他用啥来绷场面,果然是一批十多二十岁的“小妹妹”。
衣服少得不能再少,伤风败俗地演出,看的人,一壁惊异,一壁不肯转睛。
甫踏进场里,马上有识相的人,安排他坐到前排。史仲明也陪着。二人恰恰见到台上丹丹的憨态,无地自容地,不敢哭,不敢笑。
金啸风一惊,如着雷击。
——她回来了,她回来了。
毫无心理准备,他仓皇失措,竟发生这桩事儿?
他见到了她,她一定是轮回而来。就在那迎春戏园,五马路最出名的一个戏园子,他也是个一等的案目了,啊,说来是多久之前的事……
日间,每一场说四档书,艺人来演出的,都响档,有说叱咤英雄的大书,有唱缠绵儿女的小书,醒木惊堂,弦索悦耳。
听评弹的都爱喝茶,那些风雨无阻、听书不脱勤的老撑头,入座还不必开口,殷勤的案目如金啸风自会意会,屈食指作钩形,表示红茶;食指伸直是绿茶;五指齐伸,略凹作花瓣状是菊花;握手作拳是玳玳花……
然而那日他有点失魂落魄的。又吃了点熏田鸡熏蛋,想来淡的,伸出小指,示意加添白开水。金啸风在空档,身畔走过那些巡回出售小食如甘草梅子、金花叶、茨菰片、糯米片、粽子……走马灯一般,他就是那马灯的灯心,谁在走,谁在招,他的心只朝台上亮,常来的撑头也奇怪了。
就是因为满意。
满意姑娘来自苏州,她跟她姆妈搭档,盲母弹,她唱。名曰说小书,实在她也不怎么样。
然而她最动人的地方,是她的年纪,跟说唱完全不吻合。
满意像一朵含苞儿半放的花,迎风微展,不管什么时刻,脸上晕起一层薄红,常常垂首,睫毛几乎把眼珠子淹没了。
她唱得不大好,然而她娇软的嗓子分外袅袅糯糯,谁料到可以含媚带怨?就比她的年纪大得多,然而她也只是中场的“插边花”。
男听客中,很有一些志不在听书,不过捧捧貌美女子的场的,他们一面喝清茶、嗑瓜子、吃零食,没有锣鼓闹场,单凭琵琶也难使场面安定下来,不过满意一出,因为她的姿色,倒令一众目不暇给了。
其实她赖以定场的不是开篇,不过开篇还是要说的。
“香莲碧水动风凉,
水动风凉夏日长。
长日夏,
碧莲香,
有那莺莺小姐她唤红娘。
闷坐兰房总嫌寂寞,
何不消愁解闷进园坊,
……”
不知莺莺会遇上谁,不知会乱了谁的心,她只是一个把前人情事,细唱从头的小姑娘。稚气未除,求好心切,音定得高了,劲道不足,高攀不起,所以唱词也不易听清,竟尔断嗓。台下有个促狭的,嚷嚷:
“绞手巾,下台啦!”
其他的听客便发出细碎而谅解的笑声,他们不轰她,她的脸先自轰地红了。
唱错、拔高、接不上。她羞得伸伸舌头,怯怯地继续下去:
“……红娘是推动绿纱窗,
香几摆中央,
炉内焚了香,
瑶琴脱了囊,
莺莺坐下按宫商。”
越唱越快,琵琶跟不上她了,急不可待地要下台过关。金啸风笑着,十分地着迷,他实在过不了这一关……
金啸风在风满楼中等丹丹来。
因为主人长久思念一个女人的缘故,就连那办公的小楼,也习惯地思念着,所以一直被唤作这个名儿,聊以自慰。
丹丹被史仲明领着,十分地不乐意,但又不敢过分张扬。她下场后,惊魂甫定,下了一半的妆,就来了这个经理级的史先生,道金先生要见过。
头一回上场就出岔子,还要见老板,糟了,怕是不行了,正盘算着,不干就不干,反正饿不死,也许明天再去想办法,大不了,往荐人馆挂个号。当下因人到无求,连老板也不怕了。一坐下,小脸沉沉的,努着嘴。
“你就是宋牡丹?”
“是。金先生。”
“干吗?”金先生有点好笑,“谁欺负你来了?”
“是我不好,跳歪了,坍台了,向你道歉,不过我没有欺场。这史先生——”
“仲明,你怎地得罪个不更事小姑娘?没分寸。”
史仲明被他这样当着外人面前一说,吊梢眼睛眨一眨,他一看,已经了然,不过有点抹不开,到底只是小姑娘家罢,遂淡道:
“只是催她快一点。”又笑着补上,“她直问:‘谁?金先生又怎样?’。”
哦,真不知天高地厚。
丹丹惊觉地,眼珠子溜溜眼前这金先生,不巧他也在看她,还看着她浓墨般眼睛,附近又有一个痣,像一大团的墨,给溅了一小点出来,不偏不倚,飞在角落,冤魂不息。
他挥挥手,史仲明出去了,临行,瞅了丹丹一眼。他跟金先生这些年了,也见过不少美人,像金先生的雄才伟略不择手段,天下尽多骄矜自恃的,都落到他手上了,照说,怎地会看上这纯朴而又凶蛮的小姑娘?
——虽然她也长得美。完全是那一个泪痣,添她不自觉的悲哀。
金先生问她:“有男朋友么?”
丹丹一愕:“不告诉你。”
淡漠也掩不住不安:“没有,从来没有。金先生,这又不碍你——你是以为出错了,因为不专心?对不起,要是真把我辞退了——”
金啸风不动声色。
“你为什么逗留在上海?”
“留什么地方都一样。我不吃饭不成?此地不留人,自有留人处。”
“说来说去倒迫我辞退你似的,我可没工夫管这种小事。”
“那你管什么大事?”丹丹问。真奇怪,她不怕他。一开始就不怕的人,从此就不怕了——也许见他表现得很从容,胆子因而大了。不知天高地厚,便有这好处。金先生得不到奉承,反过来,他奉承她去了:
“看谁够条件,就提拔她。”
“你如何提拔我?我懂的不很多,不过有机会,我肯学,学学一定会。”
“嗳,我有说过提拔你么?”
丹丹脸一红,她掉进这个语言的陷阱中,有点负气:
“那你让我回去。”
金啸风一直凝视着她,她一点心机都没流露,不过像他这样观人于微的,他知道她有,她怀有不可告人的目的,可以从紧抿的嘴角看得出,她是不妥协的,她将与谁为敌?说不定他拗不过她。
“他们喊你什么?小丹?”
“不是小丹,是丹丹。”
“我就喊你小丹吧,你比我小很多很多。”
小满、小满、小满。他想。
“对,你多大?”
“我太老了,不方便告诉你。”
丹丹忍不住,笑了:
“是不肯?那有什么关系?不说就别说好了。我十八岁。”
金啸风觉得有意思极了,才丁点大,自己那么厉害人物,她被玩弄于股掌之上也不晓得。
不过,不知基于何种因由,他一意由她:
“你要啥?”
“你们上海最红的女明星是谁?”
“段娉婷。”
“好,”丹丹奋勇地道出心事,“我要比她红!”
“那当然,一捧你出来,就没有段娉婷了。”
真的?丹丹的眼睛也闪亮了。
在这世上,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她最记得了,怀玉道:“——而且,我有人了。”
像自己手无寸铁,凭什么力争上游?一定是得个吹捧的人。她不是不明白,如果没有权势的支撑,她永远是人海中一个小泡泡。
金啸风一直凝视着她,他开始盘算,然后故意道:
“不过,你不是我的人,投资重了,怎么翻本?”
“我拜你做干爹好不好?”
“哈哈。”金啸风大笑,
“我不收。收了你做干女儿,以后连一句打绷的话都不能说,那多煞风景,真是没赚头。”丹丹一听,脸色一变,青红难辨,手足无措,什么叫“赚头”!
她如一只被触怒的小猫,于风平浪静时,使使小性子无妨。一旦怒发冲冠了,尾巴的毛都给竖起来,目中流露一点凶光,龇牙咧嘴,自保地:
“我是不肯的!你别仗势欺负人!不要你捧了,大不了我走,你跟天桥的流氓有什么不同?”
说着便悲从中来,哇哇地哭,一来便着了道儿,被迫良为娼:“放我走放我走,我不肯!”
“别哭,”金啸风笑,“肯什么不肯什么?真傻。”
“你们都是这样!上海净是坏蛋!”
金啸风由她闹了好一阵,无动于衷地欣赏着,待她稍好,便觑准时机,道:“咦?你也十八岁,不是八岁,我要费劲捧红一个人,当然有目的——你尽可以不答应,谁按你脖子硬要你点头?啧啧,啥事件笃子念三的?”
丹丹抽噎:“对不起金先生。”
“小丹,这样地跳几个舞,也是鞋内跑马,没多大发展。在上海,差不多有一万个,跳跳就到三十岁。卖大腿还卖不到三十岁呢。女孩子也只是几年的光景。”金啸风很有兴趣把她给栽植出来,看是一朵什么样的花儿,她有潜质——也许后来会原形毕露,就凭这豁出去的胆色。一个有胆色的美女,总比没胆色的美女更要好看点。
“我就赌一记吧,小丹。你当我是垫脚石。我钞票太多,花不了。”
“我是不肯的。”
“以后再说。”金啸风一笑,“只一个条件:你跟定了不会跳槽?”
“不会!”
“好,一言为定。”
满腹疑团的丹丹走后,金啸风也有点迷糊,他捧红她干啥?他要她一步一步地自动肯了?一个费时颇长的游戏,前世今生。
爱一个人,无论如何都是一种冒险。当然,买就轻松点——不过并非谁都可以买。
丹丹一夜都睡不着。
丽丽女校的宿舍,挤满了床的三楼,一张挨一张,无穷无尽。一万个能歌善舞的少女中,只一个明星,难道她不知道,她是开始步入泥沼中么?
不过,她也开始倾慕无比的权威了,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捧红,也踩黑。为什么得蒙垂青?自己也有点迷茫的自得。如果要往上攀,非得狐假虎威不可,英雄或是美人立万儿,说穿了,也没多少个是正道,自小听回来的书词唱段,都告诉过她了。
上海是个影城——全国再没有哪个地方,电影发展比这里更繁华了。
大势所趋,无声片要过渡到有声片,“第一部”斥重资所拍的有声电影,在拍摄的当儿,能把声音也收入蜡盘唱片,大家都觉得了不起。
《人面桃花》开拍已有半个月,还没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