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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眼力,才会对人采取这么宽容通俗的态度,这是我所不及的。舜铨跟我一样,从未呼过总裁为福根,所不同的是我将他称为老李,舜铨将他称李先生。
小院的拆迁工作已经开始,最先拆除的便是小屋,那个浸润过鲜血与墨渍的土炕在推土机的轰鸣中,玩具一样塌毁消失时,我似乎听到了一阵呻吟和似有似无的歌唱,又是“蓝梦舞厅”吧,我对自己这样说。青青要改名,要重归“衍”字辈,我问是谁的主意,她说是她自己的主意。她问我“衍”字后头添个什么字好,我说我也不知道,她说她去找她父亲,我说等他好一些再提这件事吧。
一日午后,福根探视毕才走,舜铨对我说,所欠李先生住院费用一定如数还清,否则他住在这里不踏实。我说西北的钱已到,昨日已全部偿还。舜铨听了,沉默良久说,舜铭,难为了你。想我缠绵床褥之时竟一贫如洗,有妻不能养,有女不能教,反靠弱妹接济,诚为父为兄之憾也。数十年来,以卖画糊口,日常岂有赢余,即或有也不过鼠尾之脓,车辙之水……我说七兄不必忧虑钱的事,舜铭在一日,便有兄嫂侄女一日,兄长数十年养育之恩时刻不敢忘怀,报之犹恐不及。舜铨说他病这几日竟想起父亲给他讲的李鸿章一件事来。他说,李鸿章垂危弥留之际,恶卧京城贤良寺,其时有俄国使臣,在窗外恫喝催促,于邑难勘。死之前一点钟,俄使尚来催促画押,可叹中堂大人至死不得安生。不想,今我命危,亦有人索字,虽不似俄使威逼恫吓地催促,也是先斩后奏的挤兑。舜铨说,我平日常笑李中堂晚年做一日和尚撞一天钟的弥缝偷安之举,却不料数日前李先生言有车去黄花山,我听了竟怦然心动,趋近迎和,痛自惩责,亦为好利之心。老了老了,何以卑鄙若此,真可谓下流矣!我看他有些激动,就变换话题,说文物部门已经来电话联系过,他们对铁足凤罐十分重视,周三负责人亲自来取,说是还要来医院看望您。舜铨说,罐子一定要妥善存好,万勿有何闪失,罐子取走之前,不要对其他人谈及此事,更不要谈论它的价值。既已答应捐献国家,不可再有变更,不轻然诺,诺必践之即是如此。又说,舜铨以后写文章勿再将家事宣告于人,以免招事。我说记下了。
舜铨说他很累了,让我扶他躺下。他也是很虚弱了,躺在那里连眼也睁不开了。望着深陷在枕头中的几乎只剩下一张皮的头颅,那宽阔的前额,深陷的眼窝是那么熟悉,我想起了在太阳宫祖坟见到的祖父的颅骨,他们是何等相似……或许是心灵的感应,舜铨睁开疲倦的眼,懒懒地问了两个字:祖坟……我说祖坟很好,碑也在,桌也在,石头鹰和小石桥都还在,那儿的景致气氛绝美无比,四野静谧,山色空濛……我奇怪,怎么涌上心头,冒出嘴边的都是谎言,这些谎言一经心血的洗礼,都变作了绝对的真实。舜铨的目光变得出奇的明亮,他很高兴,轻轻吟道: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皇览揆余初度兮,肇锡余以嘉名……又说,人生难免一死,所幸有祖宗坟茔,有那山紫水明,骋目舒怀的灵地……长眠父母身边……听秋虫……鸣唱……观草际……萤……飞……
舜铨的声音渐渐低缓,微笑在那张孩童般稚气的脸上弹出了优美的绝调。我闭上了眼,不忍见那渐渐淡了去的微笑……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