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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坟-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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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厂长一溜烟跑出去找他爸爸,院里站了不少观众,有说海外华人来认祖归宗,有说厂子破坏了文物古迹,上边下来兴师问罪,也有说成志集团来合资办厂……
  来了一个挺精神的老头,是原厂长谢汝成,谢老汉一进门便坦率地承认,原先这里是有几俯大坟。又说这一带坟很多,早时候,黄花山连同瑞昌山,鹰飞倒仰山南北一百二十五公里,东西二十公里为皇家陵区,光带琉璃瓦的坟就有二百多座,周围所葬就更不计其数,不知李总裁找的是哪座坟。福根说就找建在你们厂里的坟,又改口说,你们厂建在它上面的坟。谢老汉说这些坟是不上文物统计的坟,怕无据可查了。康熙二年在东陵风水墙外建红桩火道,立红桩九百六十根,火道外二十丈另立九百六十根白桩,使百姓易于观视,不得越入。乾隆年间桩外十里又立新桩,上书“后龙风水重地,凡木桩以内,军民人等不准越入,如敢故违,严拿以重治罪。”这样一来,陵区越发大得没边了。解放以后,特别是“文革”以后,只对东陵风水墙内有建筑的陵墓加以保护管理,至于黄花山附近的坟陵,虽处于界桩之内,但荆棘丛生,残破无主,从未见人吊唁过,其实就是墙内那些王爷陵,公主陵,忠臣墓等也没见有人来探视过。圈内按文物加以保护,圈外按无主墓加以处理,土地是国家的,个人即使掏了钱也只有使用权,没有占有权。建厂之初,厂区内共折坟七座,哪位是祖上至今也说不准了,建厂时是登了“迁坟启事”的,让坟主在一月内迁移,逾期不迁,作无主坟墓处理,就地深埋。李总裁当时恐怕没有留心,才有今日之憾。福根看了看我,我低下头去。福根问老汉记不记得有碑上带蟠龙的大坟,谢老汉说七座坟都有大碑,碑上都刻有蟠龙,“文革”时皆被砸碎,后来齐整些的被老百姓拉回去砌了猪圈垫了墙基,完整的一块也没有了。福根说七座坟都无主来认么?谢老汉说都无人认领。福根问那些骨殖深埋何处,老汉指指烟筒,又指指厂房,又指指院墙,从那根迟迟疑疑无准定向的手指,我推断出:父母及祖先的遗骨是被扬了……
  心已变得极沉重,不是为故去的先人,是为活着的兄长。
  大约我的脸色难看,谢老汉和他的儿子问我是不是病了。我说是晕车。找不到祖坟,这种事作为集团总裁的福根也没遇到过,他问那父子俩怎么办,父亲说没法子,儿子说没办法,又说甭说骨头找不回,连山上的石头也找不回了,近五分之一的石头已变作水泥,卖往全国各地……我想起了沿途所见的那些新盖的小楼……
  福根问能不能在山上再立块碑,谢老汉说立碑除非在山巅,半坡的石头保不齐什么时候又会被挖,但将碑立在山顶又不合章法,老理儿说祖茔葬平地要选高处,葬山地要选低处,山地之气脉在山脚,否则生气就会脱散,于子孙不利。明显的,谢老汉说这番话是不愿得罪李总裁,并非真心要立什么碑。我说走吧,厂长就让描眉女子像搀扶奶奶一样把我搀出门去。福根发动汽车,掂机子的小伙早已钻进车中,他的摄像机自始至终也没打开过,我说要顺着坡一个人走走,福根说成,就开着车在下边的路上远远地跟着。
  曾经来过的山坡,曾经隐蕴过祖先气息的土地,此刻变得如此陌生,如此严厉。大块的堆满山坡的乱石,是炸山的遗迹,丑陋干枯的树果,是砍伐后的纪念。头顶变斜的秋阳,脚下蹚起的浮尘,烧水泥的浓烟带着令人窒息的噎呛,夹裹着细沙扑天盖地,将山川笼罩。这便是舜铨思念的灵秀之所,是他梦中的归处,然而这荒山秃岭,崎岖山路,就是梦魂也会不堪其跋涉之艰难,不堪无休无歇的困扰啊。
  山的转角处有一座坟,坟的基底砌着青石,坟前石碑纵然残旧,也还直立。福根开着车已先到了,远远望去他正低头在坟前默哀,红坎肩举着机子前前后后地拍摄。我赶忙走过去,细读碑上的文字:保圣夫人瓜尔嘉氏之墓。碑后有小字:
  
  兹尔瓜尔嘉氏,夙著贤声,久事宫掖属。朕冲幼保抱需人,维我圣祖母简之,傅姆之中,知尔谨厚,俾视朕躬。尔奉命恰勤,夙著罔懈,凡善调护,审卫养、时衣服、节饮食、候寝兴、防疾苦,于礼皆尔职也……康熙四十年四月二十八日立
  
  我对正在郑重三鞠躬的福根说,这不是我们家的坟,这是康熙的奶奶子坟。福根说,我想你们的祖坟与此相差不会太多,摄了像回去让人看,谁也不会来细细查过。我说我们自己的祖坟自然自己知道,为什么还要拍回去让人看,做这偷梁换柱的把戏。福根说至少要让表哥看吧,他在家可是眼巴巴在等着呢。我说这事你骗不了他,也瞒不了我,摄像者乃你下属,你们是一势的,你们来黄花山自有不可告人目的,为此目的竟牵强附会,冒认亲戚,居心之叵测已昭然若揭。福根说表姐怎这样多心,我们是亲戚毋庸置疑,您在文章里写得明明白白,我在见面时也说得清清楚楚,怎能是牵强附会,冒认亲戚。我说,你身为集团总裁,遮遮掩掩,扮作布衣,钻入我家,巧于颜色,以博信任,能说是光明磊落么?福根说,我一进门就告诉了你们、我叫李成志,怎能说不光明磊落?表姐这样无端怀疑实在让人伤心。红坎肩不耐烦地说,李总咱们还是实话实说,也省了人家许多猜疑。红坎肩说,成志集团公司开发了新产品“宫廷驻颜口服液”,为宣传起见,言所用配方来自清宫,就是慈禧太后每日饮用的中药制剂与花露,您祖上内眷常出入宫廷,将方子带出使之流传后代是顺理成章的事。李总裁确有四位姑祖母,并非妄说,其一也确被卖入京城,见您写的姨祖母文章,当下料定确是其人,遂寻至北京,以续亲戚之好,驻颜的配方传入彼手,便是货真价实的“宫廷”了。从检验那一关看也是师出有名,依之有根,不是妄说。我说转了半天还是妄说,我们家从未有过什么药汁,那些太后妃子谁爱驻颜谁驻颜,谁爱喝口服液谁喝口服液,与我们无关。红坎肩说,它却与成志集团有关,这件事弄成了可以在泰国、菲律宾开分公司,那里原料丰富,劳力低廉,一年下来利润有数百万,表姐表哥若人下此事,算作15%干股,足不出门,净拿数万,这是别人求之不得的事呢?何乐而不为?
  我问他,你是谁?红坎肩说是集团副总裁。
  我想说些“有奶便是娘”之类的语言,念及舜铨“勿弄傲慢轻侮之色”“不可慢待讥讽”的嘱咐,终是忍下了。
  七
  回到家里,小院静悄悄的,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我,急奔小屋,见屋门大敞,被褥零乱,不见舜铨,只那束菖蒲还在罐中寂寞地开放着,我又折向花厅,屋里只有大舅爷在用抹布擦拭隔扇。他见了我说,姑老爷今天下午突然大出血,已经送到医院去了,丽英和青青守在那里……没等他说完我就朝外跑,在大门口他追上我说,任何人都得有这一天,迟早的事,真有什么,姑爸爸可得想开点儿,您这么一乱,丽英母女们就更没了主意。大舅爷还说了许多,我已听不进。
  急匆匆赶到病房,舜铨情况已稍有缓和,蜡黄的脸上遍布着胶布和进进出出的管子,斜立在床头的蓝色氧气瓶有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坚硬与冰冷,连串的气泡,滴滴的血浆,这一切告诉我,床上的舜铨暂时还没有从生命的行列中退出。丽英的脸是苍白的,一双眼已哭得发肿,在舜铨抢救时她肯定有过呼天抢地的大恸。青青坐在床头,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父亲,父亲病情的急剧发展毕竟来得太突然,小孩子第一次感到了生命的残酷与不可捉摸,那双与她母亲极为相像的眼里充满了恐怖和不知所措。
  丽英三言两语讲了怎么回事,又讲多亏福根开出的三万元支票,在这样的时候,李家亲戚能帮上一把,这恩情是一辈子也忘不了的。
  舜铨睁了一下眼睛,眼神散乱而茫然,竟没有认出站在病床边的我。青青伏下身去使劲儿叫爸,我说不要打扰他了,让他静静地歇着吧。青青说万一他要去了呢,我说去了就去了,给他一个轻松,一个无牵无挂的松心。青青说,可是我爸不能去,李家表舅还托我爸写字呢。我说人都这样子了还写什么字。青青说反正我爸不能走。丽英不愿意我们再说下去,厉声制止青青。青青说,姑爸爸也不是外人,我二舅说了,爸爸写不了字让姑爸爸写也行,只要写出“宫廷驻颜口服液”几个字,下面标上咱们家原来那长长的姓氏,后头是舜铨题还是舜铭题都一样。我说既然舜铨与舜铭都一样,那么青青题也可以。青青说,我的名字太现代,不古老,都赖我姥姥,本来按辈排我排到“衍”字,我姥姥不认那账,非管我叫青青,现在吃亏在眼前了吧……
  我感到了事情的复杂,把青青拽到走廊里,让她如实交代,在青青有一搭没一搭的讲述中,我终于搞清了下午的事:吃热汤面那天福根给青青“买糖”的信封,在福根离去的当晚被打开,并非是想象中的百元钞票而是一张印字的白纸,八千元的数字豁然填在醒目之处,几个人都是头一次见识支票的,其激动程度可想而知。那晚,我与舜铨在小屋里谈论李的冒认亲戚时,丽英和舅爷们正在花厅里商量支票的处理办法。二舅爷说,人家说了,是给青青买糖的,这钱的所有权当属于青青,可以让她妈妈代为保存,留待以后上大学用,姑老爷、姑爸爸那边就甭打招呼了,权当是孩子的私房钱。第二天去“全聚德”吃饭,离家之前福根向丽英说出让舜铨为他们的产品题字的想法,丽英们才明白,八千元并非单纯“买糖”之资,尚有它用。但钱已到手如肉吃进嘴里,岂肯轻易吐出。再者,写字者是她的丈夫,这个主多少还作得,便一口应承下来。今日下午趁我去黄花山,便备好笔墨至舜铨病榻前,让他题写“宫廷驻颜口服液”。舜铨不写,给丽英以训斥,丽英便哭,说钱已收了花了。舜铨听了这番话盛怒难抑,一手掀翻了炕桌,浓浓的墨汁濡染了一炕。舜铨说他清白磊落一生,谨守范围一世,今病且殆矣之时,怎可做这不明不白、欺上瞒下之事,这字他就是死也一字不写。言毕拊胸剧咯,血往上涌,艳血由鼻口喷涌而出……
  没等青青讲完,我已泪如雨下,转身进门,奔至舜铨床边。攥紧了他那只剩下皮包着骨头的手,我的老哥哥啊——
  舜铨的生命得到了暂对的延缓,可以支起床铺坐几分钟了。福根也常来看他,每次来都带鲜花,不唯送牵铨,还送医生和护士,所以自舜铨住进医院以后,病房里和医护办公室里永远是鲜花盛开。总裁已非昔日装扮,而是西装革履,考究入时,头发一丝不乱,派头撑得很足。在他的主持下,舜铨被安排进高干病房,享受着特级护理,谁都知道,这里住着成志集团总裁的亲戚,他乘坐的那辆“奔驰”也为医院所熟悉,只要那辆车一进大门,就有人来通报舜铨,您的大款亲戚又来啦!舜铨对福根很客气,二人相对,照旧谈笑风生,这使我对舜铨凛然起敬,唯其有看透人生的眼力,才会对人采取这么宽容通俗的态度,这是我所不及的。舜铨跟我一样,从未呼过总裁为福根,所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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