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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满堂将匣子紧紧抱在怀里。这个匣子里的内容太重要了。
没过两天,青青带着将要临盆的重身子来到了王满堂家。青青开门见山,张口就提到了票据的事。青青说票据的收藏只有爷爷和她知道,目前对刨子案件的审理,缺的就是证据。这些东西的存在,对刨子是很不利的……青青说这些东西千万不能交出去,这些东西要是到了法律部门的手里,刨子就完了……刨子真有个三长两短,她怎么办?马上要出生的孩子怎么办……青青说她这几天就要生了,她不能再跑了。让王满堂看在快出世孩子的份上,把那些东西给她。
王满堂说他不能把证据随便交给谁,在这关键的时候,他得自己拿主意。青青一听就给王满堂跪下了。王满堂说,你不要这样,我不会因为你跪就变主意。青青抱住王满堂的腿,哭着说,爷爷,您得救救刨子,您是世界上最疼他的人。您救救他吧,救救他吧……
麦子看不过去了说,孩子,起来,有什么事奶奶替你爷答应。
王满堂说,这是人命关天的大事,你和我都做不了主。
青青哭倒在地,王满堂看着青青的重身子,看着青青那肿胀的脚,叹了一口气说,什么儿女啊,整个是冤家对头。
青青趁王满堂一个疏忽,抱起桌上的匣子就走。王满堂说,这孩子怎么这样……跟出门去。
青青抱着匣子来到电梯口,按电扭,电梯迟迟不上,青青转身向楼下跑。王满堂说,你不要跑……
青天青更是奔得快了,没跑几层,一脚踏空,连人带匣子滚下楼去。
一个衣服烂旧、憔悴不堪的老汉找到王家。老汉操着一口陕西话,一看就是远道而来。老汉问这里得是盖礼堂的王刨家。王满堂说就是。老汉拽住门就往里挤,说可把你给找着咧,可找着咧!
门墩使劲把老汉往外推,说这儿不是王刨家,是王刨他爷爷家,王刨家在西城。老汉说他不管什么爷爷不爷爷,是王家就行,他就不走了,他要王家的人给他儿子偿命。王满堂让老汉进来,有话好商量。门墩说不能让进。请神容易送神难,谁知道这老头子要在咱家干什么。王满堂说老头没了儿子够惨的了,不能让他再流落街头,那样我们成什么人了。门墩还是不让进。王满堂说,这个家我死了以后才能轮上你主事,靠边去。
门墩说要是这样,出了事他概不负责。王满堂说,什么时候要你负过责?!
老汉就进来了、农村人,也不会说什么话,只是一味地掉眼泪。王满堂心里老大不忍,恨不得把家里所有的吃的都拿出来给老汉吃,又是茶水又是橘汁,堆了一桌子。老汉说,我来难道就是为了吃吗?
王满堂说,已然这样了,我心里比你还难受。
老汉说,你难受,你难受个啥?我屋里还有瞎眼的老伴,还有吃奶的碎娃哩!我的人就这么咯噔一下没咧,你这是把我屋的房梁给拆了,你叫我屋这一家人咋活哩嘛……
王满堂说,兄弟,公司赔你多少我不管,我把我这一辈子的全部积蓄都给你。
老汉说,我们难道就是为这几个钱吗?
王满堂说,你说怎么办,要不把我这个儿子赔给你……
老汉望了一眼横眉立目的门墩,吓得一哆嗦,只说是儿子死得惨……
王满堂说,兄弟,以后你家里的事,就是我家里的事,我和我的几个孩子全包了。
老汉说,你当这是城里跟乡下帮穷结对子哩,我跟谁结对子也不能跟你结,跟你结对子我堵心一辈子。
王满堂说,往后,我就是你的老哥,我的几个孩子就是你的孩子。
老汉说,好哩嘛,你还有几个,我就一个,还让你们给害死咧。我今天就不走,我跟你们要儿子!我不要你的儿子,我也不要钱,我要钱做啥?我要钱做啥!
王满堂说,是我对孩子管教不严,现在,这家里没有别人,你,你就把我美美儿打一顿,解解你的气,我这心里头也好受些。
老汉说,我打你,我打你有啥用哩?你看你这屋,阔气的,沙发咧,彩电咧,笼子里还养了只败兴的老鸹。我屋里穷得当当儿的,我屋五口人,三个碗。吃饭都得轮着;五个人,三床被,我儿出来打工还拿了一床。我靠的就是这个儿,还殁了,你让我们老两口靠谁哩嘛!
老汉越说越伤心,王满堂无言相慰。
柱子抱着匣子进来了。王满堂问青青怎么样,柱子说大人保住了,孩子……没救活。王满堂说,怪我,我不该追她……她男人在拘留所里,我……
老汉说,咋?娃死咧?
王满堂说死了,那个肇事人的娃死了。老汉说,死得好,这才叫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王满堂们都不语,老汉似觉不妥说,不对嘛,大人有罪娃没有罪嘛,小小个碎娃可怜得很哩!善良的山村老汉对早逝的娃娃充满了惋惜说,这事难缠得很,我们那达穷,但是我们那达的人懂理。我们的人死了,但是我们绝不会胡搅蛮缠。我们就是要弄个明白,为啥这楼会塌?我们要跟你们要个说法,我们的人不能白死。
王满堂说,兄弟,在这件事上,我绝不偏袒我的孙子。柱子,你领你叔先住下,把你叔安顿好。
柱子将匣子交给王满堂。柱子说,爸,这里面的东西我都看了,给您吧,由您处理。
刨子的案子很快有了结局,王满堂和麦子在看电视里播放的新闻:
……关于礼堂坍塌事故,经调查是建筑商使用不符合规定的建筑材料所致,其中主要责任者王刨因犯重大责任事故罪被判处有期徒刑五年……建筑质量问题不容忽视,这要求建筑部门引起重视,严格制定出一套有效的规章制度,把好各项关口,杜绝各种漏洞,谨防不法分子有可乘之机……
画面上的包子已经被剃了光头,旁听席上坐着柱子夫妇和表情严峻的陕西老汉。
空气很是沉闷,王满堂将电视关上。慢慢走进卧室,躺下了。仿佛一下他老了很多。
麦子说王满堂不该把那个匣子交出去。王家折了一个孙子已经让媳妇够难受的了,现在又把她男人往绝路上推。王满堂说不是绝路,这是一条生路。
麦子说,你往后咋见孙媳妇呢?
王满堂说,我不知道。
刘婶与周大夫已经登过记了,连结婚大照片也由套儿给制作出来了。一刘婶和周大夫夹着大照片往家走,正碰见戴着墨镜的门墩携着一个穿靴子、着皮超短裙的女友站在路边拦出租车。刘婶看门墩手里的旅行兜,问他是不是又上内蒙古去贩马。门墩说他不去贩马,他去拍电视剧。刘婶问怎么不写电视剧了,门墩说演电视比写电视挣得多,还轻松,不用翻腾汉语拼音。周大夫不相信门墩这样的能演戏。门墩说导演说他长得像蒙古人,试了回镜头,没人能比,当下就说定了。刘婶奇怪门墩这五模样,导演会看上。门墩说越丑越有人爱,现在是丑星大红大紫的年代,小白脸吃不开了。
周大夫说,但愿你能成个角儿。
门墩说。您(贝青)好吧。我长了这么大,到今天才找准人生坐标,原来我最适合的职业是演员。
周大夫说,或许。
刘婶问门墩,他爸没再说上新马泰的事,门墩说他爸把票退了,把钱给了死者家属。现在他爸蔫了,什么心劲也没有了。刘婶说真大义灭亲了也不是那么容易呢。
门墩和超短裙钻进了出租车,刘婶和周大夫也回来了。他们将婚纱大照挂在墙上,像看新奇一样地看他们的结婚照。
照片上的人摩登而陌生,似在水中似在烟里,幸福而温馨。刘婶认真地欣赏着手持鲜花、长裙拽地的自己,难以相信自己在漫长的一生中竟然也有这么漂亮的时候。刘婶说,让人这么一化妆,我还不显老,看上去顶多四十岁。
周大夫说,你要真四十就好了,现在让你从四十岁再重新活你干不干?
刘婶说,我四十多的时候正干什么呢?那是哪年来着?那是困难时期,“文革”前夕,一九六二年。算了吧,我宁愿现在这样。
周大夫说,谁都愿意过好日子。
周大夫和刘婶商量也把去新马泰的票退了,损失虽然不少,但明年找机会跟王满堂们一块儿去似乎更好。
建筑博物馆落成了。开馆前夕,王满堂作为特邀顾问到博物馆作最后巡视。灯盏胡同九号的邻居们当然要同行,大家都想看看在自己曾经居住过的地界盖起来一座什么样的殿堂。毕竟,那座殿堂的根和他们生活过的根是建立在同一块吉土之上的,是重叠也是延续……
早早的,王满堂就带着斧子单独走了。斧子问上哪儿,王满堂说上火神庙。斧子问看火神庙干吗?王满堂说火神庙是他出师以后干的第一个活儿,店虽然小,但是活干得地道、漂亮,悬山顶,海棠滴水瓦,江米汁和灰抹墙……不能不看。
出租车司机问火神庙是不是在复兴路西边小街上,王满堂说那是真武庙。司机说他还真不知道火神庙在哪儿,王满堂说十条豁口路北第一个胡同一百米。
十条豁口路北第一个胡同一百米,汽车停在一座大厦前。
哪儿有什么火神庙,过来过去的人流显示出了这里的忙碌和重要,没有庙的踪迹也看不到什么海棠滴水瓦……
王满堂说变了。
司机说,早变了,这座大厦盖起来有十几年了。
……东直门。
司机说,老爷子,东直门也是您盖的吗?
王满堂说。是我祖先盖的,我修过。
东直门立交桥车水马龙,上上下下的车与人让人眼花缭乱。斧子问他爷爷,原先的城门楼子立在哪儿?王满堂说在那儿——
王满堂指处,是一块巨大的广告牌。
汽车在德胜门前停下,在故宫角楼前停下,新华门、前门、成王府、集福寺,后来,来到人大会堂前。
大会堂巍然屹立,五星红旗在蓝天下高高飘扬。
司机说,老爷子,您对咱们北京有功啊!
王满堂说,北京就是我,我就是北京。
斧子说爷爷这话说的对。人跟建筑融为一体了,真正达到了天人合一的境界。
司机问还上哪儿?王满堂说,灯盏胡同,中国古代建筑博物馆。
汽车围着一座宏伟大厦转了几个圈。司机称赞大楼漂亮,有气派。王满堂说这是二闺女设计的。
爷儿俩下了车。斧子几步跑上博物馆台阶,指着一块地方说,爷爷。咱们家的北屋当初是在这儿吧?那个位置应该是枣树……
王满堂说一辈子也忘不了。斧子说岂止一辈子,几辈子也忘不了。
博物馆里,灯盏胡同的街坊都来了。大家都说对这座大宫殿没有陌生感,这主要是因为他们对脚底下这块地方太熟悉啦。房子变了,地气没变,还直通着九号人的心。谁都能在这儿找到当年留在这儿的感觉,留在这里的一个个梦……
博物馆的干部很郑重地向王满堂颁发了收藏证书:今收到皇帝宫苑建筑师赵氏家族传人王满堂先生捐赠祖传文物,明代永乐年水平校正仪一件……清代光绪年砖雕一组,以上文物由我馆珍藏。特此证明,并予以表彰。古代建筑博物馆,一九九九年八月。
王满堂说,这些东西,比我自己收着好。搁博物馆能让大伙都看看,看看我们老祖宗是用什么工具,怎么干活的。可惜的是那个丢失了的吊线玉坠,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