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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婶说,这爷儿俩……
王满堂跟门墩彻底掰了,从此爷儿俩见面无话。门墩倒没什么,王满堂的生活却受到了直接影响。有时辛辛苦苦从外面回来,要喝水,拿起暖瓶一摇,空的。饭也没有,连剩了两天的粥和干面包也没有了。
这晚,照旧没饭。王满堂来到胡同口的小饭铺,靠墙坐了,要半斤炒饼。掌柜的说他们这儿雇了个四川厨子,新添了不少川菜,眼下北京正时兴吃川菜。王满堂说他就认炒饼。掌柜的说现在可着全北京找,也找不出几家卖炒饼的了,利太薄,不赚钱。王满堂说以前怎么就赚,现在就不赚了呢?掌柜的说是赚得多少而已,开饭馆的谁不愿意多赚点儿。王满堂听这口气跟“丽丽发廊”的观点一样,有点认钱不认人,惟利是图的感觉。王满堂问饭馆包饭不,他每天晚上回来在这吃。掌柜的说那得看王满堂吃什么,王满堂要是天天吃炒饼,他们就划不来。王满堂说,天天在你这吃大菜我还划不来呢!
门墩披着衣服进了饭馆,见了王满堂也不打招呼,王满堂索性装没看见。掌柜的把门墩往王满堂桌上让,说爷儿俩坐一块儿正好。门墩说他就在临窗户这桌吃,能看外面的夜景。掌柜的多聪明啊?掌柜的马上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掌柜的将菜谱递上,门墩说他不看了,说听说这儿新来了个四川厨子,让厨子把他的拿手菜尽管往上端。掌柜的问门墩这月包不包饭。门墩说,干吗包饭?我不包。
门墩的菜一样样端上,美丽而丰盛。王满堂的炒饼却还不见动静。王满堂催问他的炒饼,说他比靠窗户那个先来的,怎么那个都吃上了他的还上不来?掌柜的让伙计上后头给王师傅看看,又对王满堂说,不行您就坐过去吃。
王满堂决心死等。伙计告诉掌柜的说,买饼去了。
王满堂说,还好,有盼头,我以为得买化肥现种麦子呢。
门墩在大吃大喝,王满堂在另一桌枯坐傻等。
掌柜的跟伙计说,这爷儿俩有意思。
王满堂的饼终于来了,临窗那边已经吃完,门墩高呼一声,买单。掌柜的算了一共是九十四块三,给九十。门墩说,那盘炒饼算我的。说罢扬长而去。
王满堂吃完了算账,掌柜的说门先生已经给了。王满堂说,他是他,我是我,各是各的账。
掌柜的说,我要再收您的,不就多收了吗?
王满堂说,你这回多收了我的,下回我来就不用给了。
掌柜的说,门先生的菜没吃多少,扔了可惜。我让伙计给打了包,您替他拿回去。
王满堂说,他的事我不管。
也许是因为消费者协会的干预,也许是因为其他,总之,没有两个月,“丽丽发廊”就关门了。门面房上了锁,贴了封条,发廊的招牌半挂半吊在门楣上,半截电线在秋风里悠荡……给人一种“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的意境。
门墩背着一个巨大的蛇皮袋子来到刘婶门口,告诉刘婶他要上俄罗斯了……刘婶惊奇地说,上俄罗斯?你爸爸答应?
门墩说,干吗让他答应?我叫赵国强,跟他没关系。这是我屋子的钥匙,您先替我收着,我什么时候回来您什么时候给我。万一要是我回不来了,就把屋里的东西全送给套儿,让他留作纪念。
刘婶说,听这话好像诀别似的。别说您那屋里没什么,就是有什么,套儿也未必就看得上,您也不是哪哪儿的亲王,还给我们留什么纪念品。
门墩和刘婶说话的时候,王满堂就坐在八仙桌前,看着。听着,越来越上气。
院里的门墩告诉刘婶,他背了一口袋旅游鞋,到那儿一卖就是本钱。刘婶说这回还好,还有一口袋鞋,不是空手套白狼。
门墩说,刘婶,一看见您我就想起我妈来了。人说,宁死做官的爹,别死要饭的妈。这话一点不假,我现在,跟个孤儿没两样了。
刘婶说,你这孩子,心思还挺重。
门墩说这回他上俄罗斯,不混出个人样儿来,决不回灯盏胡同。刘婶说别说那话,混得好混得坏,都回来,这儿总是家啊。门墩说,我妈活着的时候是个家,我妈不在了,就不是家了。
门墩话音未落,从北屋里飞出一把茶壶,差点儿砸在他的脚上。
刘婶赶紧推着门墩走出大门。
北京的西风一起,天气立刻就凉了。这几年,北京的天气跟世界许多城市一样,没有春秋,只有冬夏,那碧蓝如洗的秋日天空是越发地难见到了。以往,站在长安大街往西看,能看见苍茫的西山,现在只是一片迷茫。西边有高楼,有雾霭,就是没有西山。
一辆小车经过各种车辆的千堵万堵之后、终于停在九号门口,从里面下来一位很有风度的白发长者。长者进门,在雕花影壁前久久站立。
长者不是别人,就是老萧,萧益土。
这如同在九号炸了个雷。
谁也没想到还有今天,老萧说他自己也没想到。老萧说,甲乙运八西方,壬癸路经南域,不是我记着灯盏胡伺,是运数该着走到这一步,我必须回来。
王满堂说老萧没变,还是那个老萧。
老萧说他在东北农场,有一天利用上山砍柴火的机会就走了,并不是有计划的算计,完全是随心所欲,想走就走了。先奔了苏联,又从苏联上了欧洲,从欧洲到了东南亚,现在他是南亚某建筑院的院士了。东南亚一带,建筑尤其讲究风水,大凡搞重要建筑,测点风水是第一的,他不点头,设计的便不能设计,施工的便不能施工。
王满堂取出当年为老萧出的书给老萧看。王满堂说这就是老萧因此而获罪的那个本子,他一人收着,终归是收不住,变成了书,大家收着,它也能派上用场。出版社的宋编辑说这里头有不少古代建筑的理论精华,不都是封建迷信,他把没用的删了,有用的全留下了。
老萧激动地拿过书,半天半天,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王满堂说,老萧,那年我真对不住你,鸭儿她妈到临咽气还惦记着这件事,让我将来见了你一定替她道个歉……
老萧说,你别说了,咱们哥俩,交往了一辈子,磕磕绊绊,谁还不知道谁?马逢丙戌鼠逢壬,刑冲破害祸无尽,我是属鼠的,你是属马的,咱们该有此一劫。
到了吃饭的时候,刘婶认为还是出去吃,找个像样的馆子,好好请请老萧。王满堂也说该为老萧洗尘。上哪儿呢?东来顺、全聚德、萃华楼,都是老字号,由老萧挑。老萧说他哪儿也不去,海味山珍。龙肝风髓,他在外头吃了不知多少,他想吃的就是家常饭,不折不扣的家常饭。
问想吃什么家常饭。老萧说,炸酱面,虾米皮小碗干炸,豆芽菜、黄瓜丝做面码、外加两头独头蒜。切面不成,得手工擀的。
王满堂说,这样的面甭说你,我也想吃,我也有日子没吃了,自从鸭儿她妈……我是饥一顿。饱一顿,很少在这张桌子上正经吃过饭。
刘婶为老萧做了一顿地道的北京小碗干炸,面擀得又细又长,肉末黄酱炸出了油,顶花的小嫩黄瓜,晶莹的京东紫皮蒜……三个老人在融融的灯光下吃面,老萧说这才是家的味儿,多少年没有过这种感觉了。
刘婶说,你就回北京来吧,这儿到底是老家。眼下户口不户口的不重要,也不是前几年那会儿了,买粮食还得要粮票,外地人谁想来就来,北京城里你用笊篱一抄,捞出十个人八个是外地的。
王满堂问老萧,这回回来还走不走。老萧说走也行,住也行,有个大老板,要在北京盖座大商城,特意请他来勘察地点……老萧说外边的人盖商店很是讲究,阴阳和合才能春生繁祉,才能民生和利,才能物备而乐成,不是想在哪儿盖就在哪儿盖,想怎么盖就怎么盖的。
王满堂说,外头的人兴这个。
老萧说明天带王满堂到勘察的实地先看看去,让王满堂给参谋参谋。王满堂说行。
老萧和王满堂在谈论选勘商城地址的时候,刘婶赶回去收拾套儿的房间,她得为老萧打点住的地方。老萧从外头回来了,在北京无亲无故,不住九号住哪里?更何况还有一个干亲家的名分在里头。
套儿的屋里脏乱不堪,墙上、地上到处都是剧照,空酒瓶子、方便面的空碗、吃剩下的罐头、臭袜子、脏衣服堆得让人看着眼晕。刘婶将那些臭烘烘的垃圾请出去,将被子套上新被套,往屋内猛喷了不少茉莉花空气清新剂,直干得桌上的座钟已经指到了十二点。
老萧说时候不早,他该走了。王满堂说还没说几句话……
刘婶说,已经把套儿的屋子拾极出来了,你就住那儿,套儿在剧组拍戏,十天半个月的不回来。
王满堂说门墩上了俄罗斯,老萧住他那儿也行。
老萧不想给他们添麻烦,老萧还是要走,说明天一大早还有事。
王满堂说,不就是实地勘察的事嘛。我跟你一块儿去,咱们豁出去了,不坐公共汽车,咱们也现代一下,打的,打的快,用不了二十分钟就过去了。刘婶说打“面的”比“夏利”能省不少。老萧说他的东西还在旅馆里,王满堂问老萧住哪个旅馆,老萧说住金鱼胡同王府饭店。
王满堂和刘婶一下都哑巴了,面面相觑,再不敢说留的话。
及至将老萧送出大门,他们才看见门口停着的小轿车。司机见老萧出来,赶紧下车将车门给老萧打开。老萧对王满堂说他明天派车来接,说罢很有气派地上了车。汽车缓缓向胡同口开去,给王满堂和刘婶留下两盏红色尾灯。
刘婶感叹地说,没想到……
王满堂说,你知道老萧坐的是什么车?
刘婶说,小汽车呗,皮顶的小汽车。
王满堂说,皮顶小汽车?那是卡迪拉克!一辆车的价儿顶一座楼!
刘婶说,你刚才丢人的,还“豁出去了,不坐公共汽车,打的”。
王满堂说,我说打的是打“夏利”,没像你似的指名道姓打“面的”。
麦子自从五十年代一走,再没有来过北京。尽管为金砖的事,为送口粮的事,她几次派霜降,派桂花到北京来,她自己则尽量不出面。她知道大妞很在意这件事,她不能因为自己的存在而引起大妞的不安。虽然大妞后来几次带信让她来北京看看,麦子都说话忙,给推了。
现在她来了,带着砖厂的负责人拴驴到北京来了,来为他们的金砖寻找用户。
拴驴一副农民企业家打扮,西服穿得如工作服一般随意,袖口上的商标当然舍不得拆去,红领带长得从西服下摆伸出一截子,脚上是一双白旅游鞋。
王满堂一大早就被老萧的车接走了,刘婶将麦子让到北屋,陪着说话。拴驴说要见梁子,刘婶打电话联系了,梁子说一会儿就来。拴驴说这回就是来找梁子叔的,他们跟他说好了,让他帮着卖砖。麦子则对房间的杂乱看不过眼去,桌上的土多厚,掀开钢精锅,里面是半锅长绿毛的挂面,打开碗柜,滚出几个砖一样硬的馒头,铁锅里面有不少剩菜,案板上一批脏碗,被子摊在床上,窗台上一窝烟灰……
麦子叹了口气,开始收拾。
刘婶对麦子说,来了就别走了,就住到一块儿吧。满堂一个人难哪,有时候连口热水都喝不到嘴里,你是没见他那可怜劲儿,就连我这个街坊都看不过眼去。
麦子说这些年,一人过也过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