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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文学就是这样。”
“你以后还会写小说吗?”我捡起被他扔在地上的我的小说稿问道。
“不会了,”他停了停,接上一句,“永远不会了。”
我把小说稿放在桌上,此刻,我看到建成那张疲倦的胖脸在微微摇晃,他把要说的话说完便困了,饭馆里除了我们俩,已经没有别的客人了,服务员看着我们直打磕睡,是时候了,该回家了,我叫来服务员,把账结了,再回头看建成,他已经趴在桌上睡着了,脸上闪着油亮的光,呼吸粗重,嘴角流下一丝唾液,一只手伸在一个盛有菜汤的盘子里,一只手耷拉在桌下。
我坐在他身边,点燃一支烟,喝了一口杯子里的剩茶,我想起他讲的故事,我感到在他讲的时候,不只是我在侧耳细听,很多别的什么东西都在听,我感到茶壶里被泡烂的茶叶在听,我感到长安街没有熄灭的路灯在听,我感到夜色里的风在听,我感到有一个鬼在听,我感到北京所有披挂在树上的绿叶都在听,并随之翩翩起舞。
112
我喜欢建成的故事,喜欢他曾经搞过的文学,他的文学棒极了。
113
建成还有一些别的文学,发表在一份名为《夜行动物馆》的不定期杂志上面,当时他二十五岁左右。他曾被外语学院开除,他去过西藏当了一年导游,在那里骗了不少美金和姑娘,回北京后变成夜行动物,曾赤身裸体,只在腰中系一条狐狸尾巴,外套一件军大衣参加各种文学活动,下面就是我从那份杂志中摘下的几段建成的文学:
我要与世界为敌,我要与他们血战到底,我要赤手空拳地冲向他们,我要钻进刺刀的钢尖之中,我要被十发子弹击毙,我要横尸街头,我要被剁成肉酱,我要被烈火烧成灰尘,我要被暴风吹向天空,我要成为鹰和虫子的食物,然后,我会回来,我三年后会回来看着你的眼睛。
我是深夜出动的怪鸟,我是会讲真话的幽灵,我比金属更硬,比水更软,比黄莲更苦,比冰更冷,我是绿中之绿,我是火中之火,我是风中之风,我为死亡而奋斗不息,在我死后,我的亡灵仍会为传播我的信念而惨淡经营。
我的青春,我的姑娘,我在西藏操过的七个姑娘,我在西藏操过的最后一个姑娘,你说你曾到澜沧江中去洗澡,你说你愿意跟着我去北京宣武门教堂领圣餐,你说你愿意和你姐姐一起操我,你说你的小马在童年时丢失,你说是阳光把你变成紫色,你说你像我一样走投无路,你说新房要用牛血涂抹,你说你生于西藏,你说你生于上海,你说你生于纽约,你说你与我一样感到恐惧,你说你要念出咒语,让无数的冰雹把我砸晕,你说我是你的粪便,是你的经血,是你的天安门,生于西藏的姑娘,生于上海的姑娘,生于纽约的姑娘,你的阴毛比你的头发还要好看,你的手指灵巧,你的脚步沉重,你为我卷大麻,为我裸体跳迪斯科,还为我洗衣服,在我们参加集体自杀的前夜,你是否记得你曾对我说,在九六年四月的春天,在月亮最残缺的夜晚,你要与我一起重生吗?
小说中流派林立,我建成也忍不住想从其中分出一座山头,于是我下定决心,写成两篇开山之作用以登场,我的流派名为“新恶心小说”,叫做“建成流”也无不可,小说业已完成,发表于《夜行动物馆》下一期,内容简介——第一篇从一泡屎讲起,不是一般的屎,而是上面有着韭菜叶和西瓜籽的屎,很粗很黑很臭的屎,希望这个开头能令你感兴趣。第二篇讲的是一个靓女,她身穿米黄色风衣,身材修长,脖子细长,脸很白很小,五官漂亮得无法形容,总之,她是一个真正的靓女,一天,我在西单商场门前看到她对我迎面走来,直看得我浑身发抖,激动不已,甚至走路都走不成一条直线,我脑子里响起一个声音,“看一眼就得了,千万别与她发生任何关系,别因为爱她而饱受痛苦,要不然后半生一定会过上以泪洗面的日子”,于是,我与她擦肩而过,但在擦肩而过时,我发现——她的鼻下粘着一颗黑色的鼻妞——请注意下期的《夜行动物馆》,我建成将全心奉献出这两个短篇故事,都与爱情有关,希望你们不要与我独树的先锋精神失之交臂。
——
建成的文学就谈到这里。
114
我送建成回家后,非常疲倦,从他家出发,一路回到我自己的家时已是天色大亮,我正要打开门锁的一刹那,忽然发现门上用口香糖粘着一个信封,我撕开信封,里面有一个纸条,我展开纸条,只见上面写着一行小得不能再小的字——你是不是不想要我了?陈小露。
115
我和陈小露是在位于西直门附近的德宝饭店见的面,因为二环上刚巧没有堵车,我先到了半小时,坐在极不舒适的咖啡座里等着她,德宝饭店的咖啡座位于大堂靠里一点,不远处摆着一架钢琴,白色的,一个看似三十五六岁的妇人穿着一条像是演出服似的裙子在弹着,一会儿克莱德曼一会儿莫扎特,叫人摸不着头脑,我喝掉两杯咖啡后仍无法挡住困意,昨夜喝得不少,又没睡觉,于是便走到饭店外面买了一份《北京青年报》,回来后发现服务员把我喝了一半儿的咖啡杯子撤去了,于是只好叫了第三杯咖啡,咖啡完全是速溶咖啡,味道一般但当兴奋剂喝下完全没问题,透过码在咖啡座周围的热带植物的大片叶子,我看着入口处,一旦陈小露出现,我便会马上站起,舞起胳膊,引她过来。但是,她迟迟不到,于是我只好低下头看报纸,报纸读起来索然无味,满篇充斥着不着边际的文章及广告,活像一个四张多的大妈在对你叙叙叨叨,简直惨不忍睹,正巧我不小心碰翻了杯子,于是把整张报纸铺上去,说实话,当吸水纸还可以,很快,速溶咖啡便迅速渗进报纸,清洁工作完成,我小心地拎着饱蘸咖啡的报纸来到一个垃圾桶边,扔了进去,一回头,陈小露正好出现,我迎面走过去。
“我们到那边说。”陈小露一指咖啡座。
于是我叫了第四杯和第五杯速溶咖啡,望着在杯中晃动的黑色液体,再抬头看看陈小露,两样东西都不禁让我感到头晕目眩。
“昨天晚上电话一直没人接,是不是又出去柳蜜了?”
“没有,我去喝酒。”
“怪不得呢,我半夜三点钟摸黑到你那儿,爬了十二楼,你还没回来。”她笑了,“现在还没睡吧?”
“没睡。”
“困吗?”
“还行。”
“我也没什么事儿,就是想看看你怎么样了。”
“我一直这样。”
“你是不是不想见面呀?”
“我不知道。”
“我告诉你,我老公又来了,你受不了吧?”
“我不知道。”
“你给他带了多少顶绿帽子,你想想。”
“没数过。”
“你生我气了。”她喝了一大口滚烫的咖啡,断然指出。
我看着她,看她坐在我对面,依然是一副天仙的打扮,依然叫人动心。
“你说我该怎么办?”
“我不知道。”
“你说你为什么一个电话也不给我打?”
“我不想打。”
“看来,我们也就到这儿了。”她低下头。
我没有说话,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在干什么?”
“写小说。”
“别写我啊——”
“我写了。”
“别写了还发表。”
“我不发表。”
“我可不想当你的素材——”陈小露忽然笑了起来,转而用严肃的目光看着我,“你答应我,别发表你写我的小说。”
“我答应。”
“这还差不多,我知道你这人不爱撒谎。”
她错了。
“这次见面毫无意义。”她准确地概括道。
“你怎么样?”我问。
“我?我课程完了,下面我想报一个别的什么班儿,学点什么,争取你所说的自立,你总是以为什么事情都很简单,其实没那么简单,你总想一下子就把事情办成,怎么可能呢,我得慢慢来。”
“别的呢?”
“什么别的?”
“你还在北京?”
“我?我要去一趟新马泰,回来给你带礼物——人妖照片要不要?”
“不要。”
“我和人妖一起照的呢?”
“也不要。”
“我和三个人妖一起照的呢?”
“不要。”
“那我就不知道给你带什么了。”
“不用给我礼物。”
“那好——我先走了,记住,以后找别的姑娘的时候要买杜蕾丝,别买那些乱七八糟的,带刺儿的也别买,没用。”
“我记住了——只用杜蕾丝。”
“再见。”
“你先别走——”话音未落,连我都没料到的事情发生了,我是指——在大庭广众之下,我的喉咙在一瞬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等我明白过来已为时太晚,不争气的丢人的眼泪竟夺眶而出。
“你怎么了?”她问我。
我想告诉她,我的铁石心肠不翼而飞了,我好像垮掉了,我——可是,我说不出口,我擦去泪水,说:“没事儿,你先走吧。”
她定定地看了我一会儿,站起身,走了。
我看着她瘦小的背影消失在大片大片热带植物的绿叶之中。
一会儿,隐隐约约地,我的耳边响起了钢琴声,声音越来越大,我再次放眼四周,左边,一个胖子卡在座位上,手里拿着手机在打着,右边是两个公司职员,一人手拿一个一模一样的公文包,前面是那架钢琴,不知何时,演奏者换了一首曲子,那么熟悉,却又叫不上名字来,我在很多场所都能听到这首钢琴曲,因为实在差得令人无法忍受,所以才能从众多的曲子中脱颖而出,让我极易识别,我听着听着,几乎要跟着哼哼起来——终于记起来了,是《少女的祈祷》。
《少女的祈祷》,在我听起来是那么别扭,声声不入耳,句句不中听,又臭又长,费话连篇,空洞无比,令人厌恶,如同《大喇的忏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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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都来得猝不及防,令我震惊,我是指,我对我自己的情感中的不耐烦感到震惊,它是那么突然地出现,以至于我还未来得及领略其中的奥妙,这种不耐烦便不受控制地喷薄而出。
我弄不清自己为什么会对陈小露如此表现,她来明显是与我合好的,但我却拒绝了,如果说,有关她老公的话题伤了我的自尊心的话,那么实在牵强,有点站不住脚,虽然我有极强的自尊心,但有关她和她老公的一切是老掉牙的话题,不应让我有如此强烈的反应,反倒是陈小露一直这么认为。
事实上,以后我们仍然见过面,通过电话,仍然谈过有关我们之间的事情,我也曾顺着她的思路把整件事清理过不只一遍,但我知道,一切都是胡说八道。
情况就是这样,不能更坏,当然,也不能更好。
我回到家,继续写我的小说,写有关我自己,有关我认识的别的事物,我一直写不好,很多东西无法确定,因为我不清楚、不知道的事物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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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认识一个新的姑娘的时候,在我开始一段感情的时候,我时常欣喜若狂,情不自禁,但是,一旦过了那个时候,我是说,过了对肉体以及心灵的新鲜感之后,我的情感立刻冷却,似乎没有什么东西能像冰箱一样起到情感保鲜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