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支离破碎-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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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我生活当中,见惯了这样的人,他们对自己了如指掌,认为凡愚昧无知必是别人,凡恰当妥贴必是自己,一句话,他们初出娘胎便已至善至美,无需任何学习便已事事精通。他们对生活的见解也异常独到,认为不断提高社会地位经济地位就是爬向成功,认为生活便是柴米油盐,便是劳动与娱乐,如在生活中屡遭失败也可用“活着是福”来自我安慰,除了活着,他们对什么都漠不关心,除了自己已经知道的东西以外,什么都没用,人生无需多讲,只需经历一番便可,这样的人往往大同小异,窥一斑而知全豹,他们一茬茬活在世间,自生自灭,自知其苦,自得其乐,坚强勇敢,令人尊敬。这样的人遍布地球,直把地球搞得枯燥到了极点,几乎难以居住,但凡你要厌倦他们,那出路只有一条,就是听死人谈话,也就是读书,读那些活着时非常有趣的人写的书,因为这样有趣的人物少之又少,所以,他们留下的书本就显得物以稀为贵,我想,这就是我所认为的写作的意义。
  当然,能够进行写作的人十之八九也是属于滥竽充数,混入写作队伍当中也不算难,问题是,判断出自己是不是东郭先生并不难,倒是对自己的判断深信不疑是件难上加难的事情。
  自开始写作到现今为止,我每日都会溜到镜前,仔细观瞧辨认,通常看到的东西总令自己十分失望,于是咧嘴苦笑,然后心中充满悲哀地离去。
  特别提及,这一动作纯属自然而发,竟然无法制止,直至现在,简直成了一幕每天自动上演的令我哭笑不得的丑剧——你可知道我仍坚持写作是什么意思吗?
  我说过,写作,就是说实话,面对自我时,绕来绕去十分无聊,而沉默不讲则是虚伪,只讲一部分而不讲全部则是说谎,而且是说谎中最坏的一种。
  关于别人避而不谈的话题我是说得太多了。
  107
  开始写作这件事让我暂时把陈小露放置一边,我把自己沉入记忆中的世界,查阅自己幸存的日记和以前留下的只言片语,经过整理,慢慢摸索自己曾经糊里糊涂地走过的人生道路,有时记忆中断,于是停止写作,找来与我个人兴趣有关的书籍,通过阅读和思索来做自我分析,并记录下来,以此作为我写作的参考材料,我把这种活动称做“我的工作”。
  我的工作范围极广,从第一天开始便一下到达不着边际的地步,事实上,我根本就不知道我所做的是什么,但是,仅仅几天,我却从中获得不少乐趣,我从来就不是一个自信的人,随着年龄增长,我对自己不自信这一点倒是越来越自信,因此,我对自己在工作中得出的结论往往游移不定,所以,我的写作也充满疑虑,我时而怀疑自己是否具有写作才能,时而对自己写的东西疑神疑鬼,写下一页,不知所云,再写一页,依然如故,但我依然坚持不懈,我时而觉得应从内部描写生活,时而觉得外部也应提及,总之,下笔千言,离题万里,然而即便这样,我也无法做到煞有介事,在没有完全认定某种东西正确与否之前就不管不顾地继续下去,当然,这里面有很大原因是源于我不自信,而且,不知为什么,自信的人总让我感到十分别扭,对此我曾百般思索,不得其正解,但有一点或可提出让人讨论,这是我仅仅是凭感觉得来的,那就是,自信的人往往把其自信以专横的形式表现出来,而面对专横,我往往无所适从,因此,别扭之情便油然而生。
  108
  我十分欣赏老维特根斯坦的《哲学研究》,就是前言部分的文字也让人喜欢,随便摘录几段如下:“我在本书发表的思想是我过去十六年来进行哲学研究的结晶,它们涉及许多论题:意义、理解、命题、逻辑等概念,数学基础、意识状态以有其它论题。我把所有这些思想写成一些论述,即一些短的段落。它们有时成为关于同一论题的拉得很长的一根链条,但有时我又突然改变,从一个主题跳到另一个主题。——起初我打算把所有这些东西汇集成一本书,我在不同时候把这本书的形式想象成不同的样子,但重要的问题是这些思想必须以自然而然的顺序从一个论题进到另一个论题,中间没有脱节之处。
  “我曾几次企图将自己的成果联结为一个整体,然而都没有成功。此后我认识到我永远也不会成功。我所能写的最好的东西充其量不过是一些哲学论述。
  “——我的成果在流传中遭到各种各样的误解、或多或少地被冲淡甚至被歪曲了。这使我的虚荣心受到伤害而颇难自制。
  “——因为自从我十六年前重新开始研究哲学以来,我不得不认识到在我写的第一本著作中有严重错误。
  “我把这些东西发表出来是心存疑虑的。尽管本书是如此贫乏,这个时代又是如此黑暗,给这个或那个人的头脑带来光明也未尝就不可能是本书的命运——但当然,多半是没可能的。
  我并不愿意我的著述会使别人免除思考的困苦。但是如果可能,我希望它会激发某个人自己的思想。
  “我本想写出一本好书来。这一愿望未能实现。然而,我能够改进本书的时间已经过去了。
  一九四五年一月剑桥“
  太帅了!然而,真正帅呆了的是前言以后内容。
  没有自信,没有不着边际的胡说八道,朴实无华,然而又异常优美明确。
  在老维的文字里,见不到一句废话,几乎可与牛顿的数学公式相接近,读来有时虽然费力、却又痛快无比——而相比之下,现在正时髦的福柯、杜拉斯之类就显得NFEA2里NFEA2嗦,漫无边际,简直不值一提。
  我认为老维特根斯坦的写作是有意义的写作。
  109
  面对老维的这种写作,我真是伤透了脑筋,这种伤脑筋的感觉十分讨厌,无论我如何地写,两面对照一下,往往觉自己像一个小丑,十分无聊,这也是我“不可告人的痛苦”之一。
  于是,我无聊地面对自己的写作,依然努力,内心却绝望得像一只滑向深渊的小烟头儿,小烟头儿悲剧的不可救药之处在于,它在下落的过程中已经熄灭了。
  我不怕别人的嘲笑,因为从来没有人能笑到点子上,但顶住来自自己的嘲笑着实不易,这在我的写作中表现得十分突出,我要写作,就要顶住来自自己的嘲笑,我犹犹豫豫,但始终不忍放弃。渐渐地,通过写作,我与自己做起了残酷的游戏,这个游戏极复杂,我在这里不多讲,但游戏的结果我可以告诉别人,那就是,我慢慢地断定我的人生一无价值,说明这一点也很容易,我发现自己除了陈词滥调,没有任何新鲜东西可以示人,因此,在我心情好的时候,我管自己叫饭桶,心情坏的时候,我称自己为造粪机器,当然,这样叫不全是因为我心情好的时候就跑到厨房吃东西,心情坏的时候就跑到洗手间排泄。
  关于我的写作,就谈到这里。

  110
  “嘿,老黑,你知道吗?今天白天我把我媳妇给操了!”
  喊出这句话之际,建成正好与我隔着一张饭桌,他手持一扎啤空杯在空中挥舞着,我们当时是在东四附近一个叫红宝乐的小饭馆里,在坐的有建成、老黑和两个老黑带来的在歌舞团跳舞的姑娘,正是深夜,那是在我开始写作一星期后。
  “你丫别呀,少喝点儿——”
  “你少废话,你别管我,你给我倒上,倒上!”建成举着空杯,老黑只好给建成的空杯里倒上啤酒,“我告诉你老黑,我就爱操媳妇,谁的媳妇都成,以前咱年轻,有钱,不爱操自己的媳妇,爱操别人的,现在咱日薄西山了,咱不行了,咱只好操自己的媳妇了,我告诉你,老黑,咱这么多年朋友,我告诉你,为了晚上出来跟你喝酒,我白天就把我媳妇操了——你说我够不够朋友?”
  “够朋友!够朋友!——哎,建成,你先把裤子提上,咱够朋友,你想想,你在东单体育馆保龄球跑道上脱裤子的时候,是谁给你穿上的?”
  “我不记得了。”
  “你把裤子提上,建成——”
  “我裤子在哪儿呢?我怎么看不见呀?”
  “你脚脖子上。”
  “内裤掉了吗?”
  “掉了,早掉了。”
  “你骗人,老黑。”
  “我没骗你。”
  “你骗我了,老黑。”
  “建成,建成——”
  “你真的骗我了,老黑,我告诉你,老黑,你骗我了,你知道为什么吗?我告诉你,我已经一年多没穿过内裤了。”
  建成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做出一付大失所望的样子,无须多讲,建成又喝醉了。
  老黑穿一身深灰色金利来西装,黑色衬衫,打着一条上面画着一串老鼠的白色领带,活像一个大哥大,建成也穿一身西装,大大的白色棉布衬衫几乎拖到大腿中央,裤子确实掉了,因为建成刚刚上了一趟洗手间,可能是忘了系皮带便急着跑出来与我们喝酒说话。这种夜晚饭局,我经历多次,早已见怪不怪,而老黑更是轻车熟路。
  事情起因于建成,他一个人傍晚逛美术馆边上的三联书店,买了一包书,忽然饿了,于是来到不远处的馨乐,喝了一杯酒后感到孤单,于是想到朋友,老黑正巧在附近带两个姑娘看人艺的话剧,于是过来一起吃饭,不久,人越聚越多,我也被从家中叫了过来,我到时建成刚刚喝醉了,大叫着要吃小鸡炖蘑菇,但馨乐没有这个菜,于是转来红宝乐,在转场的过程中,其他人见事不妙,纷纷溜走。
  建成大醉之后,虽难缠,却极有趣,难缠是因为你没有醉,得照顾他,有趣是因为你也喝得大醉,于是与他一起共渡天伦之乐。此刻,他就是极有趣,因为我喝醉了,当然,老黑也没有幸免。
  “老颓呢?”
  “走了。”我答道。
  “走了?”建成四下张望一下,“他不是要来看看你写的小说吗?”
  “我忘了给他了。”
  “你拿来,拿来——我看看,我看看——我要看看文坛的后起之秀在写什么。”
  我把我刚写的小说打印稿递给他。
  建成拿起我的稿件,二话不说,一下掷于地下,然后慷慨激昂地对我说:“周文,你这么年轻,为什么要把时间浪费在小说上面,你说,你为什么,放着钱不挣,酒不喝,小妞不操,你告诉我,为什么?”
  “不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告诉你,我是过来人,我告诉你都什么人写小说,我告诉你写小说的都是什么人,我认识好多写小说的,我告诉你啊——”
  “你坐下说,你坐下说。”
  老黑拉着建成的衣襟让他坐下,老黑这样是怕建成摔倒在桌子上,一会还得收拾。
  “你让我说,你让我说——”
  “谁不让你说了——”
  “我坐下行了吧,我坐下你就让我说了吧?”
  “你说吧。”
  “老黑,你的姑娘呢?”
  我把目光望向两个姑娘,俩姑娘靠在一起,睡着了。
  “建成——你帮我劝劝周文,叫他写剧本——我把姑娘送回去吧——都他妈喝多了。”
  “老黑你走吧——开车小心点——”
  老黑站了起来,叫醒两个姑娘,三个人往外走。
  “老黑,我有句话要对你说——你过来。”
  老黑走到门口又退回来,建成看着两个姑娘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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