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厂门口突兀戳起一把太阳伞。红白蓝三色外加公主裙般的飞边,在晨风中张张扬扬,好不鲜艳。
哟!个体户宰人也到家了!买卖做到了工厂大门口。可今天不是发薪的日子,谁有那么多闲钱?就算是发薪,自己也开不了多少钱:请了那么多事假!
艾晚纷纷乱乱地想着,脚下却不敢有丝毫怠慢。迟到了,又要扣钱。
“站住”!
随着瓮声瓮气一声喊,轻盈的太阳伞下迸出一张粗糙的面孔,目光如炬地盯着艾晚。
艾晚吓得差点扭了脚。
“师傅,请你拿出工作证。”一个小个子兵从绸伞的另一侧闪出,笑眯眯地对艾晚说。这时,小个子兵旁边的老兵说:“万良,你那嗓子眼就不能勒细点?别忘了八项注意第一条就是说话态度要和好,尊重群众不要耍骄傲。”
万良脸涨得象紫铜火锅:“俺也不是耍骄傲。主要是一当兵就喂猪,吆喝惯了。”
艾晚这才想起,厂里为了不丢铜,雇了一伙看家护院的大兵,从今天起开始凭工作证出入。
她拉开闪着鳞光的白蟒皮书包,用涂着银粉色指甲油的纤指,拎出一个蓝皮本,潇洒地挥舞了一下,然后漫不经心地甩进小包,碰得镜子之类的小零碎发出清脆的响声。
这套动作太简练了点。今天早上所有经过万良身边的人,都要比这个漂亮妞认真。
一个抽着烟的男人,低着头走过来。烟灰很长,却不掉。他走得很慢,象个乡下老汉。在欢迎大会上,万良见过他。万良问老兵:“一个厂长相当于多大的官?” 老兵不屑地回答:“县团级,没多大。”万良嘴上没说,心里想:老兵你别狂,你不是连个班长也没混上吗?
厂长好象正在考虑铜厂的百年大计,忽略了尼龙伞和下面的士兵。万良尊重地看着他缓缓走过,不打算打扰他。
“站住。请您拿出工作证。”老兵挺身而出,不卑不亢地拦阻住他。
那人手一抖,颠落下一截很长的烟灰。
“你们这种对工作负责的精神,很好嘛!”厂长惊魂未定就开始了夸奖,然后猛吸了一口烟,匆匆往里走。
老兵穷追不舍:“您的证件……”
厂长这才象突然想起,从衣袋里抽出天蓝色的工作证。
“知道吗?城里人管出入证工作证身份证……反正乱七八糟所有的证,都叫 ‘派司’,这可是真正的外国话。”老兵告诉过万良。
万良觉得把证件叫派司真没道理。可他还是不动声色地把它记住了。不就是 “派你去死”吆?好记得很。
老兵接过厂长的蓝派司,郑重其事地打开,如临大敌地核查,其一丝不苟的程度不亚于海关。万良没出入过海关,只是听说那是盘查最仔细的地方。
厂长的思绪一旦被打断,反而不急了,他饶有兴致地注视着老兵,半低着脸,好让老兵把他看个一清二楚。
老兵公事公办地将派司还给厂长,然后半臂弯曲,作出标准的放行姿势,示意眼前之人可以离开了。
厂长并不慌着走:“不错嘛!严守岗位尽职尽责。你叫什么名字?”
老兵忙着报出自己的名字,然后一捅万良,叫万良也报名姓,万良张了两下嘴,终于没出声。厂长也没问他!
厂长把烟丢在地上:“厂里的铜丢得厉害,内外勾结,监守自盗。没奈何,请来你们这些钢铁门神。好好干,小伙子!逮住了偷铜的,我是重罚重奖。偷铜的,我把他除名;你们复员了,有愿意在我这个厂干的,我欢迎。”
厂长用脚把很长的烟蒂碾成粉末,走了。
“老兵,你忘了他是厂长吧?”过往人稀,万良问老兵。
“忘了谁,也不会忘了当官的。”老兵嫌万良问得没水平。
“那你咋还象查贼娃子似的查他?”万良不解。
“你哪能断定他不是故意装傻充愣考验咱俩呢?”老兵反问万良。
万良佩服老兵的老谋深算。
“要是咱俩都不吭气,厂长上去一个电话:查查今早上那对木头兵叫什么名字,这个黑状告到连里,肯定背个处分,你新兵蛋子……”老兵谆谆告诫。
“我都当一年兵了……”万良不服气地提醒老兵。
“好,就算你是个半生不熟的兵蛋子吧,”老兵不愿在枝节问题上纠缠,单刀直入,“你还有时间洗刷洗刷,我可就得把黑锅背回自家炕头上了。所以,咱得毫不留情地盘查他。”
万良频频点头,新兵和老兵就是不一样,看人家想得多周全。
老兵不保守,继续教悔:“再者,他就是真的一脑门子工作,忘了拿派司”,万良看老兵把派司这个外国词,操纵得象系解放鞋带,不由得更添几分羡慕,“忘了拿派司,咱拦住他不叫走,也是正理。他除了夸奖你我,是断不能说出别的话的。” 老兵胸有成竹。
“你咋就知道他一准不会生气?”万良非要把老兵肚里的花花肠子都掏出来,刨根问底。
“你没看过列宁的卫兵的故事?”老兵打了个呵欠,天不亮就上岗,这会肚子也饿了。
“没看过。”万良老老实实承认。
“那就没法子了。”老兵烦了,便作出很惋惜的样子:“这不是一时半会说得明白的。”
万良也不着急。老兵就是这个样子,你不问他,他也赶着告诉你。你真追着屈股问,他就拿谱卖关子了。
等着吧!
一辆红汽车缓缓开入,一个小胖孩从窗玻璃里向万良招手,象骄傲的将军在检阅他的士兵。
万良好不晦气。这是厂里的班车,若无其事地开进厂区(托儿所也在厂里),人们纷纷下车四散而去。
“老兵,咱们是不是得跟厂里提提,坐班车的人在大门外下车,咱也得查他们。要不,混进个把贼进去,咱们也怪对不住厂子的。”万良很为自己的合理化建议沾沾自喜。一来报了班车趾高气扬目中无人之仇,二来厂长没准也会再表扬万良几句。
老兵鄙夷地从鼻子里吭了一声:“我说半生不熟的兵蛋子,你还嫌咱们这一早上忙活的不够?班车上的百十口子,哗啦一声都“卸”在大门口,大人叫,孩子哭,这还不得成个自由市场?俗话说,捉贼捉赃,捉奸捉双。不在乎什么人走进厂去,要紧的是什么人走出厂来。沉甸甸硬邦邦的铜块不是灯草,谁带在身上也得显形。你甭一看见大姑娘小媳妇走过来,就来了精气神,留心着那偻着腰驼着背走路腿脚不利索的爷们汉子。真抓住一个两个偷儿,立功受奖,就真有大姑娘上来给你戴光荣花了。听见没有。”
老兵不客气地数落万良。万良长得比他帅,稳稳当当的身坯,站在门口象座铜钟。跟万良一比,老兵觉得自己象个错别字。
老兵讲这席话的时候,嘴角动作很小,离得稍远,只见他的嘴抿得铁紧,根本看不出在说话。老兵厌厌歪歪地站着,一副病秧子像,话语却一字不拉地送到万良耳膜上。万良知道这就是真功夫。想必自己在女人面前特别精神,被老兵看了出来,不服气又臊得慌。
一个漂亮妞踩着高脚杯一样的白鞋跟走来。同行的几个人有意无意地拉开距离,不愿被这美丽的姑娘映衬得更丑。
这就是艾晚。她出示证件的动作犹如电光石火,完全不把看家护院的大兵放在眼里。
万良感到被人轻视的愤慨。他看了一眼老兵,老兵正似笑非笑地瞅着他。
尾随艾晚的几个人停下脚步,静观事态的发展。一是凑热闹,二是以决定自己是按部就班地出示证件,还是也来个偷工减料。
假如艾晚这时看万良一眼,万良也许就没那么大火气了。可惜,年轻的姑娘很少体察别人的心境,“白鞋跟”不耐烦地敲击着地面,象正在点射的机枪。
“请你把工业证……就是派司,打开来,让俺……不是俺,是我……看一下。” 众目睽睽之下,万良嗑嗑绊绊但坚定不移地履行卫兵的职责。
艾晚愣怔片刻,好象万良说的是外语,她要有一个翻译过程。万良的“我…字说得很象“饿”,不过“派司”说得很老练,连老兵也得承认他模仿得地道。
可使馆区的警卫也不能对艾晚这么不客气。美貌是女人最好的通行证。艾晚没受过这种冷落,她薄薄的红嘴唇一撇:“大兵同志,什么叫派司呀?“饿”不懂。还得麻烦你给‘饿’解释解释。”她的牙齿光洁得象钮扣,在初升的阳光下一闪一闪发光。
周围一片哄笑。
万良真恨不得掴自己一个耳光,脸涨成沸腾的铜水色:什么派司,出入证就是出入证,土包子开什么洋荤!
他求救地看看老兵。老兵舒服地眯着眼,在数周围矗着多少根烟囱。
围观的人饶有兴趣,谁不知道艾晚是全厂最漂亮最厉害的姑娘。
万良只有孤身一战了。乡下男人一旦不再记得乡下二字,只剩下男人,那强硬膘悍的劲头比城里的奶油小生可要厉害得多了。
万良黑了脸,用纯粹的土话说:“俺要查你那工作的蓝本本。”
这就对头了。老兵一下子忘了自己数到第多少棵烟囱,只好从头数。
“不是查过了吗?”艾晚没辙了,却还在负隅顽抗。本来打开派司也不是费难的事,可艾晚头一次在众人面前这么丢面子。
“俺没瞅清楚,还得细瞅瞅。”万良认定了死理,大有愚公移山的劲头。
“噢——噢——仔细瞅瞅,就省得买挂历上的电影明星喽!”人们快活地起哄。
万良的脸象烧红的钢板,壮疙瘩一个个螺母般凸起,执拗地沉默着。
“同志,对不起。请您拿出证件我们再看一下。不然,我们就通知厂里来解决。” 老兵出面了,彬彬有礼的话语里裹着锋利的骨头。
艾晚瞟了一眼老兵。老兵松松垮垮的军装里,露出训练有素的棱角。傲慢和军人的强韧在交锋,艾晚终于觉出自己不占理,埋头将证件打开了。
这一次,在明晃晃的阳光下,所有的人都看清了,那证件的颜色有点不对头,略微浅淡了,象海底深度不同的海面。
艾晚没有察觉,她过于自信了,把证件递给了老兵。老兵示意万良去接。刹刹这姑娘的气焰。
艾晚在淡蓝色的派司里明眸皓齿地一往情深地注视着万良。
老兵无中生有地咳嗽了一声。
万良意识到自己端详相片的时间过长,忙着履行神圣的职责。
姓名:艾晚(多好听的名字!)年龄:20岁(比我还小一岁呢!)专业:公共关系。
证件可真是个好东西。它能把关于个人的情报,在一瞬间准确真实地端在你面前。
只是,这公共关系是个什么东西?
“哎呀!错了。”艾晚发出一声惊呼,“这是我的学生证。”随着淡蓝色证件的合起,万良看到封皮上XX业余大学的烫金字样一闪而过。
其后的事情顺理成章。艾晚忙着掏出工作证,双手打开,递给万良。围观的人群一哄而散,急急去追赶他们的“奖金”。
看家护院的大兵们白天站岗,晚间巡夜,不几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