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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阳照耀,这是一个平和的初秋之晨。
混浊的黄河之水卷涌起几丈高的怒涛,咆哮着急速冲过,将静寂悬挂在空中的阳光冲成碎片。于是碧空也带了枯黄的影子,无声息地将清廖的光景黯淡下去。在明代中叶,黄河还仿佛洪荒不可征服的巨人,肆意蔑视着人间的一切。
一叶扁舟航行在怒涛之中,却如磐石一般,任凭风吹浪打,也不倾斜,平稳地向前缓缓漂行着。舟上三人,正是郭敖、铁恨与李清愁。
郭敖站在船头,黄河之水翻涌鼓啸,大片地河水宛如暴雨般打在他身上。上官红还是逃掉了,而少林已灭,武当正在面临风雨飘摇的境地。郭敖脸上怒意越来越浓,突地一声长啸,挥掌向眼前的河水击去!
那河水正奔腾冲荡,被他一掌打得斜泼出去。但这自然之力何等巨大,眼前万丈洪波才略退缩,立即被滚涌而来的波浪推得又向前压来。两股力量相交,风波更转猛恶,发出一阵沙哑的嘶叫,凌空向小船扑下!
郭敖大笑,任由那滔天的巨浪将身上打得一片湿。铁恨却不管他,只仰头默默看着天色。混浊的河水将青天完全遮住了,仿佛隔了一层琉璃,清廓的颜色便一起变得模糊起来。铁恨喃喃道:“天色要变了……”
李清愁弹了弹衣衫上溅上的水滴,笑道:“你们两个不要一个发怒,一个深沉了。这些追踪的人,究竟该怎么打发?”
郭敖冷笑道:“魔教孽子,杀!”
李清愁微微摇了摇头,道:“魔教既然有能力灭了少林寺,派出的人未必是我们能杀得了的。”
铁恨淡淡道:“既然不能杀,那就只有逃了。我们三人若是全力逃跑,恐怕世上没有几个人能追上吧?”
李清愁道:“逃虽能逃得一时,只怕等我们力竭之时,就是别人宰杀之日了。”
郭敖道:“你有什么法子就痛痛快快地说出来吧,何必卖这么多关子?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向来都是你拿主意,你不用再问我了。”
李清愁沉吟道:“我的法子很简单,就是我们三人要分开!”
郭敖皱眉道:“分开?分开之后力量不是更薄弱了?”
李清愁笑道:“我们合在一起,互相牵制,反而不易发挥出各人的优势来。郭兄所擅长的,乃是剑法,凌厉沉雄,一往直前。所以赶往武当山报信之事,就偏劳郭兄了。”
郭敖道:“那你们呢?”
李清愁笑着道:“我们就留下来看看魔教究竟派了些什么人来。我没有什么擅长的,就只好呆在这船上,而铁兄擅长的乃是潜形追踪之术,所以铁兄不应该在船上。”
铁恨点头道:“你在船上,魔教教众跟踪你,我再跟踪魔教教众。”
郭敖哈哈大笑道:“一有机会,便是‘咯嚓’!”他做了个单手拗折的动作。三人一齐笑了起来。
李清愁道:“那么郭兄须得上路了。江湖气运,就赖郭兄此去了。”
郭敖深深吸了口气,望着李清愁与铁恨两人。铁恨脸色阴沉,几乎没有什么表情,李清愁却在微笑着。郭敖脸色渐渐凝重,突然抱拳道:“珍重!”
他的身子突地一折,凌空轻巧地翻转,沉入了浩浩的黄河水中。满含黄沙的河水打在脸上,郭敖就觉得眼睛一阵刺痛。他隐隐知道,魔教此次图谋甚大,观其覆灭少林一役,虽然没几个人出手,但声势浩大,无论是三十秘魔之影,还是十万蛇虫之阵,都是极为强大的力量,没有多年的经营是不可能掌握的。此次追捕他们这漏网的三人,未必会只派几个二流的高手来。铁恨与李清愁究竟挡不挡的住?
郭敖不敢多想。他们三人虽然每隔三数年才会面一次,但情谊甚深,不亚兄弟手足。如非逼不得已,郭敖是不会放下他们,独自走开的。但他深知自己此去所怀的责任更重,前途艰险,未必没有魔教教众埋伏。他无声地叹了口气,默默道:“珍重!”真气运转,身子顿时就如巨石一般,剖开浩浩的浊浪,向水底潜了下去。
他所练的剑气乃是第一等的功夫,非止剑法凌厉,这一口气运用起来,足可闭住呼吸一刻有余。已定之事,郭敖便不再多想,将心中思虑完全摒弃掉,想象身周如碧空浩茫,而自己如寄世一尘,了无沾染,随缘起落,身边鼓涌的浪涛便如静下去了一般,他的身子也随之垂直落下。
到了河底,水势便没那么大。河面上掀起的浊浪足有两丈多高,但水底却平静地异乎寻常。只是水下全都是泥沙,搅起几尺高来,几乎没有什么明确的底。郭敖慢慢将真气从身体百窍中透出去,身子宛如一只巨大的八爪鱼一般,平平贴在水底前行。那水底搅起的泥沙异常混浊,纵使有人从他身边一尺远经过,也看他不见。水下虽然平静,但水流依旧以极快的速度腾流,郭敖随波而行,倒不怎么费力。
待到一口真气将竭,郭敖慢慢将身体抬起,周身的剑气浮空摸索,等到一朵巨大的浪花打过时,他才倏然伸头出去,大大呼吸几口。那浪轰然击下,他便又随浪潜了下去。他动作极为小心,河面风浪又大,纵使有人仔细查看,也未必能发现一点痕迹。
这样断断续续地行了三个多时辰,郭敖估计游出去了百余里,有李清愁与铁恨殿后,想必魔教虽然神通广大,可也追不到这里来。他摸索着水底的泥沙,向着南岸游了过去。
近岸的地方是一片很小的树林,四周静悄悄的,一个人影都没有。郭敖并不急着上岸,遥遥将剑气布了出去,一直过了半个时辰,确定四周真的寂无一人之后,他才拔步走上岸来。
这片树林由于有河水的滋润,长得极为茂盛,林中芳草如茵,一片翠绿。郭敖上了岸,连日征战,加上方才河底潜泳,他的体力实在有些不支,也不管身上衣服湿淋淋的,便倒头大睡起来。一直睡到天色暗了下去,方才揉着眼睛醒过来,那身衣服早就干了。他便是这样的一个人,有时精明得滴水不漏,有时却又粗心得满不在乎。独行江湖这么多年而不死,也实在是怪事一件。他慢慢地伸展着手脚,在四周拣了些柴火,用火石击燃了,满满地拢了一堆,然后在火边坐着,不知道该烤鱼吃呢,还是抓只兔子什么的烤肉吃。
突地就听远处传来一阵銮铃之声。郭敖心中一动,他看了看自己身上,黄河里的泥沙已经将他的衣裳弄得极为污浊,这时泥水半干,衣裳黄一块青一块的,大部分都撕成碎条,完全看不出原来的样式,身上更是污糟一片,活脱脱就是个干苦力的乡下少年。郭敖将鞋子脱了下来,远远扔进了河中,双脚在地上一阵蹬踩,也弄得满是泥浆。大喇喇地将两腿叉开了,坐在火堆边上,掀起衣襟向脸上便是一阵抹弄。
那阵銮铃之声越来越近,渐渐就见一行十几个人骑着高头大马走了过来。当先几匹马背上都驮了个鼓鼓的布囊,里面累累的似乎是银锭。郭敖装作不看他们,最后一名镖师骑的马上没驮布囊,手中擎着一面大旗,呼拉拉展开了,上书四个大字“神威镖局”。
郭敖心中又是一动,只因神威镖局乃是铁万常铁老爷子所开,总部设在荆州,正离武当山不远。若是此次走镖回总部,那便可设法同行,悄悄地赶往武当了。这镖局里新一代镖师功夫不高,脾气不小,经营更是混乱,要不是铁老爷子早年创下些名头,只怕早就关门大吉了。镖局之中向来龙蛇混杂,多一个人少一个人,那是谁也不知道的。
那镖局众人呼喊着号子就走了过来。马蹄噔噔作响,一行十几人,便是十几匹马,倒是很有气势。郭敖冷眼观看,众镖师的修为倒真如传言,都平平无奇,也难怪他们只是护送了几布囊的银子。
突地就听一声“哞”的叫唤。郭敖倒是吓了一跳,怎么马群中传来了牛的叫声?跟着一个声音叫道:“驾!神牛快跑,咱们不比马差!”
就见马群中摇头摆尾地踱出了一头牤牛,上面骑了一人。那牛看去毫无出奇之处,分明就是田里拉犁傍耘,出苦力的畜生,走得也极为缓慢,但背上那人却得意洋洋的,仿佛所骑的乃是黄飞虎的五色神牛,王恺的八百里跤,乃是无尚的奇珍,连汗血宝马都比不上。
此人穿着也极为怪异,下身着了条鹅黄的绸裤,飘飘洒洒荡了开来,裤脚就有三尺多长,在最尾端一束,乱云般堆积在牛背上。上身却赤裸着,只斜披一条绸带。若是江湖异人或者乡下富少如此穿戴,那也罢了,可此人一身皮肤洁白丰润,面容俊美,就如纯粹的白玉雕琢一般,仿佛乌衣风流的王谢子弟,本该端坐凤阁鸾台中,谈些清远之旨,哪里会这般不僧不道地打扮着,风尘跋涉、行走江湖?他头上戴了顶盘丝的锦帽,中间却不如时下所兴一般镶了玉石,而是高高插了只凤尾,顾盼之间,凤尾下的流苏坠玉一起鸣响,金声玉振,传之甚远。
这身行头,连郭敖见了,都觉怪异,只是他却丝毫不觉,清澈的眼睛四下张望,当真是顾盼神飞。忽然一眼见到了郭敖,立即笑道:“杨老大,你看这里又有林子有火,还有人在,我们为什么不歇一会子?”
那领头的人三十多岁,脸上神色倒是极为干练,闻言点了点头,道:“歇歇也好。先喝几口酒垫一垫,赶到前面的镇子上,咱们再好好休息。”
一行人纷纷下马,将牲口拴在身边的树上。那骑牛之人脚尖轻点,从牛背上跃下,在牛臀上轻轻拍了一掌,让那牛儿自己吃草去。他大咧咧地走到火堆旁,“嗵”的一声就坐了下来,也不管地上都是泥土草皮。见郭敖不说话,用肩膀撞了他一下,道:“我叫沈农,你好像是个小农,我们看来是一家子,说不得,只好亲近亲近了。”
郭敖低头扒拉着火堆,不去理他。沈农也不在意,张目向四周望了望,叹道:“如此暮秋天气,又当日暮时节,风呼兮云怒,水击兮天浖。不正是一曲很好的自然天籁么?我们侥幸生而为人,懂得音声之曼妙,曲律之调谐,那便不能不鼓踊其后,作歌以和了。”
他拉拉杂杂地说了一大通,也不管郭敖听懂了没听懂,只管自己说得兴高采烈,手舞足蹈。更不管郭敖同意不同意,手一伸,从腰中抽出了一只白玉雕就的笛子,放到唇边吹了起来。
一时振音袅袅,宛如孤鹤上升,极暮天而远起。秋水纷纷,化作满空轻烟,布满天地。那鹤儿盘旋左右,渐渐白羽黑翎恍兮惚兮,散淡于纯青的天色中,只余下说不尽的一片轻愁。
郭敖倒想不到他笛子吹得这么好,竟然连素来雅善琴音的李清愁,都颇有不及。一时听得心旷神怡,不禁脚尖轻点,合着他的拍子击打了起来。
沈农见有知音俊赏,不禁大喜,笛音稍息,就见他嘴唇微张,长啸了起来。
郭敖立时就觉一只大刀直切进自己的胸膈之间,随着沈农的啸声,不住地撕拉,将内腑脏器一块块地磨割下来,挤成粉末。这少年声音清雅好听,笛声更是有种氤淡的美丽,但一啸起来,声音登时变得沙哑干枯,宛如放了几十年不用的马车重新套了起来,早已生锈透顶的铁轴摩擦时的酸涩之声,当真惊心动魄。就算天罗教中鬼音娘子的鬼面箜篌、华音阁琴言的天风环佩琴、曼荼罗教持国天的伏魔琵琶也没有他这啸声的杀伤力!当真是割了狗尾巴,踩住鸡脖子,以郭敖十年练剑,十年养气的功夫,都禁不住脸上骇然变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