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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太阳从东方破土而出的时候,山那边传来一声悠扬的狗吠,和阳光一起砸落在白亮的雪地上,发出清脆的回响。云翳在刹那间被打开了,天空一洗碧蓝,没有一片云彩。
很多年了,我一直都在盼望还能遭遇到这样的一个早晨,像曾经拥有过的那许多个早晨一样。阳光把清晨的草原每一个角落都毫无纰漏地照得透亮,晶莹得就像刚刚清洗过的水晶。然后,从遥远的地平线缓缓漫出一群牛羊,和那些冲破了积雪的溪流、湖泊一道,在乳白色的太阳下闪着金光。
多少年前我就是在这样的一个早晨出生在这样的一个地方。我曾经和这些牛羊一起在这片草原上奔跑、成长,每天从这条地平线游荡到那条地平线上……
从天而降的阳光,一望无际的草原,和天光一色的湖泊,还有那一场场突如其来的漫天风雪,从我出生的那一天起,就已经溶入我的血脉,成为我身体的一部分。
那汩汩流淌在我身体里的血脉,自始至终在汩汩流淌,无论后来我身在何处、脚踩何方。就像山梁上那位总是在黄昏时游走的老僧,从突起的喉结发出的含混而又清晰的《格萨尔》,辽阔、悠远、空旷。那令人忧伤又令人惊喜的古老曲调,自远古唱响,带着刺破云霁的阳光,也带着阳光经了世的苍凉,从天空一路走来,落定在这皑皑白雪之上。
就在这蓝天之下,白雪之上,流淌着我清纯的悲凉。就在这清纯的悲凉里,每天清晨,记忆把草原翻阅了一遍又一遍。千遍万遍之后,似已翻阅了千年万载,又回到了那个遥远的洪荒年代。
多少年后,还是这样一个早晨,还是这样一个地方,我站在这里,站在阿玛尼木占木松逶迤千里的山梁上,梦境或是现实,我已分辨不清。
我的身体僵硬在那里,停止了奔跑,停止了寻觅,停止了哭泣,也停止了记忆。生命戛然而止,连同对面山梁上那抹初升的白云。
是谁在天边歌唱?我的耳膜里分明淌出了一股清泉。
远远地,我看见了我亲爱的姑娘,尼玛正站在对面的山坡上,孤独地在仰望太阳。山风吹起了她裙裾的一角,就像掀开了那尘封多年的历史的箱笼。那歌声分明是从那箱笼里流泻出来的。我看不见她的脸,也看不见她的表情。掠地而来的歌声却让我听到了穿透岁月之后已然苍老了的忧伤。
曾几何时,我以为我再也没有可能回到这里,这片生我养我的草原,这方馈我力量的山冈。但我今天还是回来了!天还是那个天,澄净、辽阔、高远,水还是那些水,碧蓝、幽深、宁静,阿玛尼木占木松仍然屹立在莽莽雪原之上。从这座山冈到那座山冈,我曾经熟悉每一处坑洼,每一簇野花开放的地方。只是今天,我不知道那些坑洼是不是还在原来的地方……
深一脚浅一脚地,我无法再走近我亲爱的姑娘。
或许不是不能,如果我已千里万里追寻到了这里。也不是不愿,如果我餐风沐雪只是为了等待第一线曙光带来我亲爱的姑娘。却不可以,如果多年以后我的出现会给我的姑娘惹来更多的悲伤……
亲爱的姑娘,为什么你还是那么忧伤?你不见岁月已然苍老,今天的草原已不再是旧日的模样?太阳并不是天空的唯一,夜来时,会有皎洁的月亮。就在你站立的地方,伸出手,你可以把星星擎于掌心之上!
在我脆弱的生命消失之前,姑娘啊,我多么渴望能够再次看到你唱响那嘹亮、欢快、柔情万丈的古老情歌啊,就像很久很久以前那样……
一群鹰从天空俯冲下来,急不可待地要分食她的内脏,她看到自己的内脏原本就不在自己身体里,而是散落在草原上。一只大狗从天而降,那群鹰哗啦啦就又飞回了天空。这时候,从天边飘来一阵歌声,那歌声带着天空的辽远和浩荡,也带着天空的忧郁和沧桑。
吴萧萧缓缓从歌声中醒来,茫然四顾,然后才发现自己是在一个藏族同胞的家里,然后才发现瞎眼的老妈妈就坐在自己身旁,然后才明白刚刚是在做梦。但,这歌声是真实的,带着旷古的苍凉,一波一波向她袭来。
惊魂未定,就又回想起昨夜的经历,世事真如惊梦啊!虚惊了一场,生命又回到了身体里,实在是一件很奇妙的事儿!可救她的竟然是一条狗!那条狗还不见了!怎么想都不明白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儿,云里雾里的就又坠入梦境了。
寻着昨夜的记忆,吴萧萧带着宗哲找到了汽车抛锚的地方,把车拖了出来。然后,两个人各自开着自己的车寻找扎巴,找了一天也没找到,黄昏之前他们返回了草原深处的家。
尼玛一直站在门前瞭望,看见他们回来远远地就迎了上去,旁边还有他们的一双儿女。
见到宗哲,尼玛急切地询问他们是不是见到扎巴了,她已经在附近找了一天,但始终没有见到扎巴。宗哲说没有,尼玛叹了口气,不再询问。
吴萧萧忍不住好奇,问尼玛,“扎巴为什么不回家呢?”
回答吴萧萧的是宗哲,尼玛不怎么会说汉话,“扎巴可能快不行了,老了,他不想死在家里,藏獒就是这样子的。”宗哲还想说什么,但欲言又止,神情黯淡。
吴萧萧之所以留在尼玛家没有立刻离开,是因为扎巴,也是因为尼玛的歌声,当然也因为他们一再挽留她。但现在,她感觉有一个巨大的秘密被白雪掩盖了,那个秘密就在积雪下蠢蠢欲动,她被它吸引着,却无能破解。
第二天,宗哲带吴萧萧去了一趟闻名遐迩的星宿海。
星宿海果如书中记载,“形如葫芦,腹东口西,南北汇水汪洋,西北乱泉星列,合为一体,状如石榴迸子。每月既望之夕,天开云净,月上东山,光浮水面,就岸观之,大海汪洋涌出一轮冰镜,亿万千百明泉掩映,又似大珠小珠落玉盘也。少焉,风起波回,银丽涣散,炫目惊心,真塞外奇观也”!但吴萧萧发现,那些小湖大多已成沼泽,闪亮的只是沼泽表面的水痕,只有大一些的湖泊还在,但从旁边的泥浆来看,面积已经缩减了很多。
途中,吴萧萧还看到有几个人工鹰架,好奇地问宗哲,“这里的人喜欢养鹰吗?”
宗哲苦笑着回答她,“原本是不养的,鹰是神物,神物怎么能养呢?这也是没办法,没有鹰就没有办法让魂灵升入长生天啊!人把鹰都打绝了!现在的草原已经不是草原了,连草都养不活了,还能叫草原吗?除了老鼠就是老鼠,有草也活不了了!狼跟狐狸已经很少了,恐怕整个草原也没几只,阿玛尼木占木松再也不是当初的阿玛尼木占木松了!即使这场雪也是很难得的,阿玛尼木占木松已经干旱好几年了,千年不化的积雪都融化了,湖水也干了,没有草,也不允许放牧,大家都迁移了。”
是啊,乡村变成了城市,草原变成了沙漠,这样的事儿还少吗?谁不是难民呢?谁不是背井离乡在寻找家园呢?世界因我们而改变,我们又因为什么而改变呢?
吴萧萧不知道自己此行究竟收获了什么,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大自然是和她息息相关的,她并不是游离在这个世界之外的。世界和平也不是一句空话,而是关系到我们每个人命运的大事。世界和平也不仅仅是指战争和瘟疫,而是指这个世界人与人、人与其他生灵、人与自然之间的和谐共处,渗透在地球的每一个角落。
毋庸置疑,这一次旅行完成了她从身体到情感的克变,她变成了一个不再纠缠生命意义和目的的人,变成了一个简单到直接的生存者,就像这样吧,灵魂的净化需要一条洁白的哈达。哈达是尼玛和宗哲敬献给她的,丝薄如云,却坚固而柔韧,托在手中沉重如山。
再看阿玛尼木占木松,带着沉沉的忧郁,越来越逼近现实中她的身心,而现实中越来越逼近的种种不测,带着沉沉的忧郁,也正在逼近阿玛尼木占木松。积雪已经融化,大地已经荒芜,未来正以未可知的态度在前方等着……
望着满目疮痍的阿玛尼木占木松,突然就想起勃兰兑斯的一句话,“这一年,它跳动迅速的脉搏,它那所有被遏制了的青春朝气,就如同《圣经》上那禧年一样,重新获得家园,赎回土地”。
刚回到玛多,就接到了林岩风的电话。
林岩风说话很急,问她,“这几天你去哪儿了,为什么一直不在服务区?”
吴萧萧笑了,说,“草原上没信号啊!你急什么?”
“都五六天了,能不急吗?还以为狼把你吃了呢!”林岩风气急败坏地说。
“草原上没狼,也没色狼,放心吧!”吴萧萧调侃地说。
“胡说八道!我想你了!”林岩风大声说。
不知道为什么吴萧萧就感动了,或许真的就像书上说的,只有在荒蛮的角落还存有一些纯洁的东西吧!连想念都说得理直气壮的!
“我也想你了!”吴萧萧也理直气壮地说。
“那你爱我吗?”林岩风犹豫了一下问。
“我想是的!”吴萧萧也犹豫了一下说。
爱情究竟是什么东西,对吴萧萧来说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那份感动,重要的是那份理直气壮。看惯了别人的生活,被别人的欲望诱引和带离,使自己的生活成为别人生活的复制品,城市在一定程度上伤害了她的感情,使她的感情一再成为别人的注解。但现在,她只想成为她自己,过简朴生活,有简朴的欲望,林岩风就是她简朴的愿望之一。就是这样,生活原本没有那么复杂的,是人自己把它搞复杂了,就跟人自己挖坑自己往里面跳是一样的道理。
“我也爱你!下车吧!”林岩风说。
这时,一只手打开了吴萧萧的车门,吴萧萧吃惊地看到林岩风就站在自己面前。
我看到吴萧萧走了,我知道我也快该走了,恐怕尼玛和宗哲,还有他们那一双儿女、瞎眼的阿妈都要走了,有一天,这里只剩下阿玛尼木占木松。
生命正在一点点、一点点从我坚强的身体里消失,但我能感觉得到,有一些东西留下来了,留在我坚硬的骨头上,留在我细密的骨质里。有一些东西是永远不能忘的,有一些东西是需要刻骨铭心的,一点都不能少,一点都不能更改,更不能一笔勾销。有时候失去记忆,就等于失去了良知,失去了尊严。
我知道,当我的生命从眼前这个可见的世界消失的时候,我将带着我的记忆回到长生天里。那么,有一天我还会跟他们相遇吧,也或许从此再不相遇,但阿玛尼木占木松却永远成为了我们每个人的记忆。
阿玛尼木占木松还会重新恢复他勃勃的生机吧?在久远的年代里,他已经历练了一副永不妥协的精神和身躯,在他嶙峋的褶皱里也一直在生长奇迹,只要有积雪浸润,他就一定能再一次焕发出青瓷般的青春与美丽。只是现在,阿玛尼木占木松暂时失去了记忆。土荒了,几乎所有的生灵都失去了记忆。
当阿玛尼木占木松再一次在某天深夜、在突然来袭的春雨中,看到突然来袭的狼群,回想起映现在他胸膛里的最后的狼群,回想起那一年冬季向他告别的最后一个雪狼家族,回想起鲜花如锦中雪白的羊群……当阿玛尼木占木松不再满目疮痍,黄沙扑面,他就会回想起曾经的所有,包括他的仁慈,他就会重新张开双臂拥抱久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