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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是梦,对错又有什么区分?
窗外有好看的焰火在墨蓝色的天空开放。
淡梅站在玻璃窗前,目光和那些焰火一起凿穿了黑暗的夜。
春节就这样按部就班地来了,就像天空中的焰火一样绚丽而且明亮,带着惊天动地的一声炮响,新的一年拉开了序幕。
一切值得追忆的事情,她认定,都会在这个午夜发生。
清淡的茶香被微风吹送,飘飞在霓虹繁华的都市。
恬淡的女子,恬淡的面容,恬淡地寂寞于山花烂漫之时。回荡在心灵深处的是那条小溪,那条伴随她成长过的姥姥家门前的小溪。那条小溪通往秦淮河曾经夜夜笙歌的花船,花船上据说都是一些美艳如花的女子,有的饱读诗书,有的精通音律,不知道她们现在都去了哪里?时光已经不再,故事却留了下来,就像自己亲身经历过一样,那一幕幕繁华被深深镌刻在了心底,随时回眸,它都在那里。她曾经为雨中那一蓬蓬涟漪驻足,为河流中那一片黄黄的落叶伤怀,早晨太阳染红了河面,黄昏飞霞铺满了河岸,从那一刻起,她就预见了自己悲剧的未来。而在她年幼的时候,她也曾在溪水旁无忧无虑嬉戏,在鹅卵石中寻找未来,梦想着那种繁华,憧憬着那种美丽,如今全都实现了,她却发现了自己与生俱来的愚昧。
向往美好的东西,而美好总是转瞬即逝,她看不到任何可以永恒的东西。
有很多疑问她想询问,但老人们都去世了,也带走了答案。
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冬夜凄寒的长空,漫天的繁星,一颗一颗沉入她寒潭的心灵,渐渐消失了光亮。突然感觉自己像条河,沙漠里的一条季节河,时而潺潺,时而缓流,时而枯干。
这是一个绝佳的仰望天穹的角度,一扇玻璃窗,一个斜面,一小片毫无遮拦的天空。这时候我才真正明白,天空的确是有生命的,它不仅仅是一些看不见的气体和冰冷的物质,即使是那些灰尘也是有生命的,我看见它们在阳光中舞蹈,就像传说中的精灵。而夜晚,一颗又一颗闪亮的星斗用黑暗做连接,组织出一个又一个的象形图案,它们一定想要说明些什么,但是它们什么都没说。或许,它们才是这个世界真正的主宰,所以它们根本不屑于要表达什么、说明什么,它们用沉默表达了它们作为主宰者才会有的万无一失的自信和把握。
那些升腾在天空的焰火,绚丽而且明亮,就像乍现的天国花朵,却在瞬间陨落了,天空依旧在黑暗中缄默着。任何美丽的东西都是经不起推敲的,眼前的一切不过是一种烦躁不安的假象,真相永远是不需要表白的。
黎明时分,我做了一个梦。感觉自己是在一个细长的甬道里奔跑,蓝色的雾气在身前身后无限地蔓延,而我一直在奔跑,看不到来路,也看不到去路,我只是在奔跑。就像一个定格的画面,但实际上我是在奔跑,不停地奔跑。时间在无限制地延展,似乎永远没有尽头。
春节,应该是中国最古老最隆重的节日了,家家团聚,户户团圆,千里之外的儿孙也风尘仆仆往家赶,图的就是让家人开心,每个人都这么想,每个人也都这么做,放弃了惯常的生活,也放弃了惯常的情感。这时候,有家的情人回了家,孤单的人兀自孤单着,日子一天比一天更觉得难熬,怎么过都没个完似的。
这是自然规律,淡梅也没什么好说的,只是今年春节越发觉得日子长了一些,有点度日如年的味道。连屋里那些花都等不及了,谢了,只有叶子油绿,一如从前。父亲和那个女人去了海南的某座城市,正在享受属于他们的碧海蓝天,倒也省去了淡梅的一番麻烦。
屋内的阳光从东边移到了西边,证明了时间在流转。
一阵突然炸响的电话铃震得满屋子的微尘都在震颤,淡梅也跟着打了个激灵。
“你好!我是田泽的太太安淇,祝你春节愉快!”一个平稳、沉郁、缓慢的女声,却分明带着不可抗拒的威慑力,穿透了整个城市,来到了城市的另一端。
“你找谁?”淡梅迷惑地问,一时半会儿她还不能从梦幻中清醒过来,但她的身体却提前从梦幻中抽了出来,止不住地抖颤。
“别误会,我没有恶意!只是想,春节你一定很孤单,问候一下。”那个女人缓缓地说,分明脸上挂着一丝笑意。
淡梅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在开口的瞬间,她丢失了记忆。
下意识地,她把话筒放回了原位,呆呆地坐在那里,只是呆呆地坐着。
窗外是怎样变成的黑夜,她不管。屋里是怎样的绝望的我,她也不管。
好像是个暗示,又好像是个预兆,闪电一样划过天穹,她耐心等待着暴风雨的到来。但是,接下来,却什么也没有发生。
隔天,田泽打电话来,他没问,她也没说。
还是忐忑不安了好多天,那个电话却始终没再出现。
春天来了,窗前那棵孤零零的白杨在一天深夜发出了毛茸茸的幼芽。阳光开始变得温暖的时候,某天中午,它展开了卷曲的手掌,嫩黄的、水润的,轻盈地在微风中摇晃,那神态就像一个蹒跚学步的孩子。草色渐青,去年的枯黄被一蓬新草埋葬。我又闻到了青草的气息,虽然这么说有点夸张,但却是事实。它让我想起了草原。
草原上重重叠叠的野花在我的视线中无限延展,直到天边和那些散落在地的白云汇合,纠缠、延伸,再纠缠、延伸,直到天的尽头,世界的另一边,我们永远也看不到的地方,那个地方就叫遥远。于是,我听到了身体内血液流动的声音,我知道我还活着,虽然活得有点艰难。
直到来年春天青草都绿了满地,我仍旧无法习惯这里的天气,混沌的天气;这里的气味,脂粉的气味;这里的空间,局促的空间。觉得自己的腿都要软了,站不起来,肌肉也失去了弹性,骨骼也失去了支撑,我能够感觉到自己的生命正在一点点耗尽,一点点耗尽,而她的生命,也在一点点耗尽,一点点耗尽。
欣欣向荣的外表之下,就是能源的耗竭。这个城市正在经历一场前所未有的灾荒,这一切都是因为土地的缺失引起的。人们聚集在一起,瓜分每一寸土地,并不断向外延扩张,所及之处遍地荒凉,密不透风的水泥之上不再生长任何生命的迹象。
她把两条链子连接在一起,把我拴在阳台的护栏上,尽可能多的给我自由,但还要防备我对路人的袭击。她忘了,虎落平阳变成了猫,她也忘了,龙游浅滩变成了蟹。
我在练习跑步,虽然说刚起步就到了终点,我仍旧希望有一天可以像从前那样奔跑,当然也只是想想而已。她坐在阳台的摇椅上看太阳,身体一仰一合地晃动,好像这样就能吸取天地之灵气,恢复她青春的活力。
这幢别墅是期房,付了首付款之后还要每个月还银行一定数目的贷款。以前,淡梅从来不过问这些事情,田泽每个月都会按时交付,只是最近田泽老说忙,一直也没有过来,到了月底,物业管理部门就来人询问了,淡梅这才知道田泽忘了交。看了单子,才知道包括物业管理费、取暖费、收视费、水费,每个月足足要交四千多块钱,还不包括电费、煤气费,那是在银行另买的,平时淡梅就买这个。每个月,田泽都会往她银行账号上打三千块钱,足够淡梅日常开销的,但这个月淡梅并没有看到这笔钱。
到物业管理办公室交了钱,回到家,坐在沙发上,淡梅计算了一下,照这样下去,她所有的积蓄加在一起,也只能支撑两三年的开销,还贷却还要再持续十九年!
淡梅没有打电话询问田泽,想了又想,还是觉得没必要。如果他是真的忘了,早晚有一天他会想起来的,如果他是故意的,说什么还有用吗?虽然说当初田泽的一番好意造成了今天淡梅的骑虎难下,淡梅还是不会怨他,毕竟,他也曾经很诚心地对待过她。这已经很不容易了,她还能奢望什么呢?谁和谁真的能相守一世呢?两年也不算短了,她和丈夫在一起也不过才两年时间。该走的都会走,只是离开的方式不同罢了。即使这么安慰自己,淡梅的眼泪还是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
她安静地坐在那里,暗色的红木桌椅,昏黄的灯光。即使是白天,也拉了厚重的窗帘,不让一丝光线进入。左手的香烟冒着若有若无、似断似续的白雾,右手一枝铅笔,在纤细、柔软的手指间硬硬地戳来戳去。她的眼睛盯着手指,或者是那一沓白纸,眼光似乎凝滞了,全无生机。
然而,她却突然笑了,笑得无声无息,笑得很诡秘,而她的眼睛,她的眼睛这一次彻底被凝固在了那里。好像那纸上的字迹开启了她灵魂深处的某个记忆,但是,太突然了,以至于她很震惊,停顿在了那里。
现在,她想起了每一件事情,以及照射在她记忆中的每一缕阳光。
时间像蜗牛一样向前蠕动着,又好像根本没有前进,空气也停止了流动似的,有点窒息的气氛。风停留在了某处的水面,没有一丝涟漪。太阳挂在屋顶上,阳光凝滞在空气里。还有暗影重重,匍匐在地。就像是在白天与黑夜的罅隙,就像是在混沌未开的世纪,所有的记忆纠缠在了一起。
在某一刻,我真的希望,时间可以是一匹脱缰的野马,能够带着她风驰电掣地冲破这种沉寂,冲破这白天与黑夜交汇的地方,奔向光明或是黑暗,只是不要在这夹缝中间游弋。真的希望,记忆可以是一片冬天的落叶,轻、干、薄、脆,可以让她的心轻易穿越。真的希望,那些文字是浩荡的南风,可以涤清她所有的记忆,不留痕迹。
好像过了一万年,她站了起来,又坐在了那架巨大的钢琴前。然后,她一整天都坐在那里,好像要永无止境地弹奏下去了。
琴声慷慨激昂,低回处沉郁婉转,刚中带柔,柔中带刚,拙朴中隐着洒脱,豪爽中藏着锋芒。流畅摇曳的线条,熟练多变的技法,俊秀飘逸的飘荡。
突然明白了她的心情,如野草一样生长着的心情。在无边无际的宇宙中,一粒草种发了芽,成长、茂盛、枯黄、腐烂,一个生命,自始至终飘在宇宙中。不过是一个生命,有枯有荣,无足轻重。
田泽还是会来,只不过没有以前那么频繁了,也就两周一次吧,来了并不提起钱的事儿,淡梅也不问。好像一切都和从前没有什么两样,又明明什么都改变了的,只是大家装作没变。或许她还在做着最后的努力,希望事情有所回环,毕竟,和一个人在一起容易,分开却要付出巨大的勇气和毅力,这也恰好是淡梅认为自己最欠缺的。
淡梅还是会为他弹奏,他还是坐在沙发上抽着烟悠闲地听,只是淡梅选择的曲目越来越欢快了,和她淡淡的面容有点不相称。这无妨大碍,气氛毕竟被调动了起来,笑容也被调动了起来,空气开始流动。
已是暮春,窗外的杨树叶片油亮油亮的,夕阳中闪着金属的光泽,空气里弥漫着浓稠的炎热。淡梅穿着一件粉蓝色的棉布旗袍,粉红色的碎花经了岁月之后被磨得发白,粗质的纹络便凸显了出来,就像一个磨旧的梦,在阳光下苍白了颜色。黑发松松盘起,在脑后挽成一个发髻,一根古朴的银簪连带出百年前一个女子的婉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