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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的田泽身上洋溢着幽默、乐观,很轻易就能让安淇忘记了自己身在异乡。虽然在北京已经上了四年学,却只在毕业后才明白了身在异乡的滋味。那感觉就好像是被逼和陌生人上了床,百般惊惧、百般无奈、百般伤感。她的骄傲和自信很快就被生活打得七零八散,她的固执和挣扎很轻易就被现实打得灰飞烟灭。
等到男友兴冲冲从上海回到了北京,安淇发现自己竟然已经心无波澜。按理说,她应该被男友的挚诚所感动,按理说,她应该毫不犹豫扑到男友的怀抱开始他们幸福的人生,按理说,那个温柔且刚强的男生远比田泽更优秀,也更专情,但她还是选择了田泽。
不知道大家是否也会有这样一种感觉,一个人到了外地创业,总是会有这样或那样的不顺,用老人的话讲,就是“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意思是,土地爷只保护在他怀里出生的人。背靠大树好乘凉,或者背靠大山好遮风,就是这个意思吧。感情在现实面前永远都是失败者,也不得不低下她那高贵的头颅。即使田泽出生于一个极普通、极平常的家庭,父母永远不会有什么建树,儿子也永远不会有什么不同寻常的成功,甚至看上去还有点儿不知道天高地厚,但他们却是土生土长的北京人。这让安淇的内心有一种说不清的亲近,就像把脸贴近了土地的感觉。就是这样吧,一颗漂泊的种子终于找到了一块土地扎下她的根。
直到现在安淇才开始后悔。不是后悔当初无情抛弃了千里追寻的男友,而是后悔留在了北京。一颗种子在哪里不能生根发芽?为什么非要选择这样一个根本没有土壤的城市?如果留在祖辈们踏平的土地上生活,是不是会多出一些骄傲和自尊?而在这里,土地爷不会保护她,她也找不到脚下的根!就像一个浮游生物吧,在这个干净的城市里,她踩不到落叶,踩不到大地,也听不到流水声,海市蜃楼一般,漂浮在半空。除了大学时代轰轰烈烈但形同虚幻的回忆,就是这看起来风光但毫无意义的事业,就连最美好的童年记忆也遗失在故乡的水面,随风飘散了。
安淇忽然想起了那张淡梅的照片。那个女人像神女峰一样伫立在城市中央,脚下的水流却早已不见踪影,青山抑或流云统统干枯在了过去,一抹从天而降的阳光昭示了业已消失在心灵的生命。就像一个寓言,这张照片暴露了一个女人的运命,也揭示了所有女人的运命。
一切看起来就像一个闹剧,幕帷拉上了,人走光了,灯灭了,只留下沉沉的幕帷兀自在暗夜中发呆。
家家户户关起门来欢天喜地过年的时候,一天深夜,还没有融化的积雪在水泥路面结成了硬冷的冰块。既然找不到可以渗透的土壤,它们等待阳光把它们带入天堂。等待是艰辛而漫长的,它们几乎彻底丧失了希望。甚至它们开始后悔当初那么奋不顾身来到了这里,以为自己的献身可以补给这片土地的营养,却不想这里遍地水泥,分散在水泥缝里的土地早已死亡。
我听到它们的身体断裂的声响,细碎的、微弱的、清脆的,回荡在我的身体里,就像我的骨骼在断裂,疼痛不经意就到来了。生命在流失,所有的生命。时光在流逝,所有的时光,过去的、现在的、未来的……
那一晚,我去看望了淡梅那幢孤寂的老房子。
房子里好像飘过一个身影,倏忽就不见了。
一颗流星滑过天空,坠落到天那边去了。
于是,我看见了草原。
那草原,喜马拉雅山北麓那片高原上的草原,正是给了我生命的地方,毋庸置疑,那是来自血缘的记忆。那来自血缘的记忆,正如汩汩流淌在身体里的血液一样,自始至终都在汩汩流淌,咸咸的、浓浓的、热热的,散发着与生俱来的清香,总在不经意间提醒着我:你来自那里!这样的感觉就像河流,无论你怎样惊涛拍岸,抑或迂回曲折,奔腾到海,你的源头永远在那里!源自巴颜喀拉山那片冰川,那条名不见经传的小溪!这就是事实!穿梭在别人的家乡,别人的城市,却奔流着草原的血!
家山北望,这样的动作重复了多少年,多少次,家山还在它该在的地方,就像信仰仍在它该在的地方。
我们信仰该信仰的,比如生命,比如灵魂,比如长生天。它超越了空间的界限,注入了我们有限的时间,激活了我们的身体,成就了我们的命运。
春天来的时候,老太太又像从前那样精神抖擞了,好像春天恢复了生机,一切有生命的东西就都恢复了生机。草绿了,树也绿了,草坪上的喷洒水龙头又开始辛苦地播撒明天和希望。只有安淇越来越虚弱了,春天来的时候,得了一场病,虽说只是偶感风寒,却好像已经耗尽了她全身的力气。现在,她正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昏昏沉沉地回想着一些令她心碎的秘密。
那些秘密就好像是一些难以忍受的车辙,一深一浅,忽明忽暗闪现在某条山路、某个夜晚的反光镜里。那是一条通向山谷泄露了山泉的山路,她的曾祖父或者曾祖母,就是在那样有月光、没月光的夜晚行走在那样的山路上,牵着一辆老驴拉的平板车,用一个又一个大铝皮桶往山那边的家里搬运着可以救命的水。路很窄,木质的车轮时不时向两边歪斜一下,桶里的水泼洒出来,断断续续连成了一条线。那水源却只有一小洼,平摊在山谷的空地上,从水源向四周山峦辐射着无数条曲曲折折的小路,无数条路啊,安淇想不起哪一条山路可以通向自己的家,通向童年的自己。
来来往往,眼前晃动着各种各样的人影,一会儿是老太太,一会儿是儿子,一会儿是爷爷,一会儿是田泽,一会儿是父亲,不管是真实的或者虚幻的,统统混淆在一起。日子漏出指缝,纷纷扬扬就洒了一地。
心雨打电话埋怨父亲,“妈妈病了,你也不知道回来看看?”
听心雨的语气,田泽感觉到了说不出的滋味,如鲠在喉,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这叫怎么回事儿呢?大人的世界岂是孩子能够理解的?生活就像一杯酒,不是越久越浓酽,而是越放越没味儿,到最后甚或蒸发成一丝一缕的雾气,再也找不到也说不定呢!你以为它永远都是原来的样子?
想自己年少时,连做梦都是五彩缤纷的,浓艳得没边没沿,做起事来黑是黑,白是白,到处充溢着过剩的感情色彩。不知深浅的追逐,不知疲倦的爱恨,不知强弱的对抗,用力奔跑,不怕摔倒,用心呼吸,用口出气……老了,看山又是山,看水又是水了……
田泽下意识地走到了办公室墙边悬挂的镜子前,看了看自己。果真老了吗?而先前怎么他就没想过这个问题呢?儿子长大了,老子可不就老了吗?田泽发现头发里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长出了许多白得像丝一样的东西,闪闪发亮,看起来触目惊心。还有眼睛,眼睛下面黑糊糊、鼓鼓囊囊的,就像陈旧的岁月积蓄下来的记忆,怕他遗忘了似的,堆积在他的脸上,堆积在最显眼的位置。曾经,那个令他痛苦惋惜的年代,那个令他激情燃烧的年代,那段他曾经认为将要影响他一生的时光,在今天看来,只是一堆赘肉,积聚在他的身体里,积聚在他的脸上,散发着阴沟的恶臭。可不就是恶臭吗?清香留在了过去,果子落在了现实的阴沟里,等待它的可不就是沉淀、腐烂、腥臭了吗?
无论如何也集中不起来注意力再去处理那摆了一桌子的文件了,干脆走出办公室去了楼下的发型屋。
顶着一头湿漉漉的焗油膏,坐在嘈杂的发型屋里,田泽想起了心雨小时候的样子。圆滚滚的小屁股,光溜溜的小肩膀,还有嫩生生的小脚丫,莲藕一样的小胳膊,让人忍不住想要亲上一口。田泽最喜欢看安淇给心雨穿衣服或者脱衣服了,自己却不敢给心雨做这些,他总觉得自己的手又粗又硬,不小心会把心雨弄疼。心雨一疼就会哇哇大哭,哭得惊天动地、没完没了,那哭声充满了底气,从那哭声就能断定“这孩子将来一定有出息”!是不是就是因为这个原因,自己没能下决心跟初恋的女人出走呢?想不起来了!孩子大了,他也老了,连回忆都没力气了……
回到家来,问安淇怎么样了,安淇有气无力地说,“好着呢,感冒嘛,没什么大不了的,过两天就好了,你忙你的去吧!”
这时候田泽才发现,安淇也在不知不觉中老去了,眼角的鱼尾纹看样子是任何护肤品也抹不去了。当初像苹果一样红润的脸蛋也去了皮,现在只剩下果肉的颜色,苍白,还失去了水分,甚至还失去了表情,连虚弱都挂着强硬,笑容更不会有绝处逢生的侥幸。
突然,田泽发现自己居然是那么不了解这个躺在病床上的女人,看起来她是那么遥远、那么陌生。两个人过了一辈子,怎么就越过越遥远、越过越陌生了呢?这么想着,还是有些心痛。
有一些东西即使你穷极一生也不可能想通的,就像爱情。那为什么还要想呢?为什么不忘记它的存在呢?就像那些历史悬案一样就让它留在历史中吧,这样,历史才会被铭记。总有一天,会有一个天才凌空出世并将之破译,比如第二个爱因斯坦。
陈晨小心翼翼地对安淇说,他已经老大不小了,家里人很着急,希望他能早点结婚。这次过年回去,奶奶躺在病床上,拉着他的手说,“我走了没关系,就是没能见到你成家是个遗憾。”谁知一语中的,他刚回京,奶奶就去世了。现在父母也老是在电话里不停地说这事儿,所以他想跟安淇商量一下,是否可以试着交个女朋友。
说着说着,陈晨眼圈儿红了,眼看眼泪就要掉下来了。
安淇能说什么呢?难道真的要耽误人家孩子成家立业?安淇说,“当然可以,只不过,我们应该分手了。”
“不!我不想分手!”陈晨坚决地说,眼泪落了下来。
“那你说怎么办?从一开始我就说过,和我交往的时候不允许有别的女人!既然你想交女朋友了,我们怎么能不分手呢?”安淇平静地说。
“我们在一起都一年了,我早就把你当成了自己的亲人,在北京唯一的亲人!做我的姐姐吧,我会一辈子孝敬你!”陈晨急急地说。
“我有过一个弟弟,不过他早就掉河里淹死了,我不需要弟弟!”安淇悻悻地说。
“那算了,算我没说,我不谈女朋友就是了。”陈晨委屈地说。
“那又何必?我又没想一辈子霸占着你!你总要跟家里有个交代吧?谁家养孩子都不容易。”安淇反唇相讥。
“反正我不谈女朋友了。”陈晨赌气似的说。
不知道为什么,安淇觉得自己就像童话故事里的老巫婆,就是那个无事生非扣押童男童女为她熬药汁儿的老巫婆,熬了药汁儿再对付这些孩子。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呀!不是自己的永远都不是自己的,干吗绞尽脑汁挽留它呢?
如果说安淇对陈晨没有感情那是假话,即使是一对陌生人在一起呆久了,也会产生一点什么的吧?当然,原本他们就是陌生人,但谁和谁当初不是陌生人呢?除了自己的家人,那是从他一来到这个人世就已经拥有的,谁和谁不是从陌生到熟识的呢?这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只要给它时间,这个过程就会完成。而所有的过程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