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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凌乱,机械地走在方砖的路面,偶尔呵斥几句擅自改变路线的小狗,语气中透着不耐烦。很明显,他们的脚只跟路走,不跟心行。
我的出现引起了一阵骚动,他们奇怪地看了看我,三秒钟之后就恢复了平静,各自踱着方步按原路线行进,走开了。
所有的景致都沐浴在冷漠的黄昏中,透露出虚假的安详。
一把钥匙。一扇门。一个女人。
一个如雾一样的女人,一袭麻白长裙。一架巨大的黑色钢琴。
静静的空间灌满了深沉而明亮的琴音。如残雪消融,小溪欢畅地奔腾,春光乍泄,小鸟啾鸣。如天降山洪,雷电交加,巨石翻滚,大树訇然倒塌,顺流而下,却有人在山路上不慌不忙踽踽独行。她就是那个在山路上独行的人,如黄叶飘在半空。
一双悲情的眼睛,目不转睛盯着白纱窗帘的夹缝,一树孤独的杨叶,一动不动铺陈在灰色的天空,有阳光掠过。
我是凭感觉生存的生灵。这一刻给我的感觉是如此强烈,又如此奇妙,而且这感觉并不是在旷野而是在城市里一个钢筋混凝土的小匣子里产生,很怀疑是不是这个混乱的城市混沌的天气混淆了我的视听,以至于像在梦中。
屋内光线晦暗,所有物什只是一个庞大的轮廓。宽大的玻璃窗就像一个幌子,半掩的窗扇支起细白纱窗帘的一角,缓缓波动如湖面粼动的水色,阳光点点滴滴,不安分地跳跃在细白纱的纹络上面。
在某一刻,我相信自己的灵魂已经出窍,被这流水一样的琴音蛊惑住了。如雾嶂一样的琴音笼罩四野,笼罩着我,浸入我的身体,说不清道不明的一股潜流开始在我体内迂回奔突。我不明白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但确实发生了。
我眩惑地睁大双眼,但除了一团阴影,我什么也看不见。好像一切都只是背景,巨大的钢琴、瘦小的女人、高低错落的家具、和幕布一样的窗帘,统统都是背景。只有那汇聚了世界所有力量的琴声才是这个世界真正的主宰,其余的只是陪衬,也只能是陪衬。
没看见那个男人是什么时候走近那个女人的,当男人厚实的手掌触碰到那个女人瘦弱的肩膀的瞬间,琴声戛然而止,余音冲出窗外,杨树的叶子痉挛了一下,随即沉入寂静。阳光的脚步凝滞在白纱窗帘的某个点。
她站在我面前,惨白着一张脸,惊愕中带着恐惧。屋内的光线愈加晦暗,阳光已彻底逃逸。黑暗中,只有那张惨白的脸。突然,屋顶的吊灯亮了,白炽的光影迅速在屋内流转。头顶的吸顶灯也跟着亮了,橘黄的温暖向四周蔓延。于是,我看见一张生动而俊俏的脸,白皙的皮肤,乌亮的眼睛,还有娇艳欲滴的一抹红唇。
最初的震撼在现实的光线中倏忽不见。
我被安排在宽大门厅内一块猩红色的地毯上,地毯上印染着印度蓝的图案。脖子上的赤钢项链被系在奶白漆掩饰了丑笨的锅炉钢管上。适度的舒适,适度的防备,这就是他们给予我的家。
在最初的惊惧之后,我的女主人开始为我准备水和食物。水装盛在一个精致的青花瓷碗里,奶油色的瓷碗圆润得就像冻结的奶浆。方块火腿被细致地切成了薄片,装盛在比瓷碗略大一些的青花瓷盆里。太精致的东西并不一定实用,尤其是瓷器。我曾经不小心打碎过尼玛的一个瓷瓶,那是尼玛最心爱的瓷瓶,所以,对瓷器我有着很自然的恐惧。闻见了食物的味道,很奇怪的味道,没有血腥,却有腐尸的腥臭。我没有吃,虽然我很饿。
黑夜来了,紧紧包裹住这座房子,窗外异常黑暗,室内明亮的灯光使本来就黑暗的黑夜更加黑暗,就像草原暴风雨来临前那样黑暗,无可救药的黑暗。我知道我就要得到安宁了,我看见它正从黑暗的天空徐徐下降,沉落在屋顶,沉积在我已如岩石般坚硬的心脏。泪水已疲倦,只有倒流,于是心脏在一瞬间土崩瓦解,散成沙砾。往事被掩埋。
我听见他在情绪激昂地讲述关于遥远的天边唱响的藏歌,我看见他神采飞扬的感叹和迷茫正穿越了层层叠叠的城市壁垒,如草原的阳光一样重重砸落在雪原上,雪原一片刺目的亮白。很想知道他是否也能看到雪原之下那些默默无闻、卑微但却倔强的草芥之命?还有他们蓄意待发的本分?但这时,他是那么执著地向往那片空旷,我们的空旷。或许,向往遥远的地平线,向往一无所有的空旷,是都市人安抚内心焦虑的一种方式吧,太持久的丰盛也会引发饥荒。幻想中的风景一步步移来,以排山倒海之势冲撞着他业已忘却其存在的心灵。但风景依然在天边,在它原本该在的地方,从未为谁移动过半步。幻想和现实总是相差很远,最真实的生活就摆在面前。激烈的冲撞过后,他就明白了这一点,先前的兴奋就像一条生命临死前的幻觉或挣扎,疲惫如水漫过头顶,一切归于死寂。
还未到深秋,这房子就从里到外渗着冰冷。他们相偎着上了楼。
第二天,阳光铺满白纱窗帘的时候,他走了。临走前心不在焉拥抱了她,虽然她的眼中充满了留恋和哀怨,他还是头也不回地走了。之后,好几天都没再出现。
我的城市生活就这样开始了。每天上午和下午,这个小区最寂静的时候,红色方砖路上就会有一个瘦弱的小女人和一只高大的藏獒在散步。他们通常只围绕着某一幢两层小楼来回散步,那幢小楼就是他们出来的地方。通常,藏獒一出屋子就会迫不及待冲向那棵白杨树,这片草坪唯一的一棵白杨,迫不及待地留下自己的记号,不久之后,那棵杨树的叶子就黄了,从根须生长到叶片的枯黄。然后,他才把腿捋直了,跟着那个女人散步,也只能是散步。从踏上这个水泥铺地的城市开始,他就忘记了奔跑究竟是什么感觉。他忘记的何止是一种感觉?他已经忘记了所有曾经有过的感觉,过分的伤痛之后,剩下的只是一片空白。
我看见别人家大大小小的狗都是在黄昏后散步的,想必我与其他的狗不同。怎么可能相同呢?按理说都是狗,但从本质上说早已不是一个种,就像城市里的人和草原上的人。在我看来,城市人的生活贫瘠,贫瘠到只剩下想象力了。他们依靠想象力认定自己是生活在一个进步、文明、丰富、精彩的社会,然后,这个多彩的社会又进一步激发了他们的想象力。于是,他们的表情越来越丰富,笑容却越来越空洞,他们的世界越来越热闹,感觉却越来越孤独。这是我从这个小女人身上发现的。
她的房子很大,却从来没有人光顾,偶尔有几个电话,还是那个男人打来的,偶尔也会出门,却是购置生活必需品。我不知道她一个人整天在忙什么,除了做家务,就是趴在那间弥漫着油纸气息的屋子里写啊写的,然后拿着一沓白纸坐到那个比她似乎庞大了一千倍的黑色钢琴前丁丁冬冬地弹奏。
看着她一丝不苟的样子很是困惑,很想从她那不苟言笑的表情里侦破到一点什么,哪怕只是一个段落,然而,除了偶尔从那淡淡飘过的一缕苦笑透露出的一丝疲惫之外,我一无所获。从她伏案奋笔疾书的走势来看,所有的故事或是隐衷都埋藏在了那些文字之中,如雨急落的琴音并不能代表什么,那只是她无可名状的情绪在发泄。我的想象力是如此贫乏,无论怎样努力都是徒劳的,根本无法理解她的行为艺术。
时间会让我了解一切我不能了解的,我相信是这样的。
这个年轻美丽瘦弱的女人叫淡梅,人和名字一样都是淡淡的,淡到聊胜于无。但在她那间飘着油纸味儿的书房,暗花纹络的墙壁上却悬挂着一幅字,遒劲有力的笔锋渲染出一种霸气,“君当如梅,自强不息”。就像是她飘忽不定的琴音,有时是慷慨激昂的,有时是缠绵悱恻的,搞不清楚她究竟是怎样的。
在那个男人又来过一次之后,她就撤去了套在我脖子上的项链,她对他说,捆绑住我是不“人道”的行为。“人道”是什么东西我不知道,但从此我可以在这幢大房子里自由行动了,如果这也叫自由的话。我,和她,就这么自由地在这幢房子里走动着,每天坚持不懈地走动着。
真的不明白这个女人究竟想干什么,想要什么,虽然看起来她是那么瘦弱,比瘦弱的白衣更加瘦弱,但根本掩藏不住她体内散发的热力,这热力不是很强大,但已足够强大,还具有持久性,根本不是这一座大而空的房子所能禁锢得了的,然而她却把自己禁锢在了这里,和这些笨重的家具一起。有时候,我感觉她就和那些家具一样,是件摆设,一个会移动的静物。只有在那个男人来这里的时候,这种感觉才会改变,改变得很突兀,总给我措手不及的感慨。在看见他进门的一瞬间,她就会很突然地浑身上下笼罩起一层流动的气韵,一颦一笑、一抬手一转身,都有着一种天然的妩媚和风流。
一个奇怪的女人,还有一个奇怪的藏獒,共处一室,相依为命。当意识到这个问题的时候,我开始做梦。
在梦里,仿佛我又找回了自由,穿过空旷的草原,我飞跃了壁立的冰川,看见了巴颜喀拉山,听到谁在天边歌唱。我的身体像那歌声一样无拘无束,并且畅通无阻。终于结束了过去一天,甚至数年的囚禁,以及所有微不足道的时间蔓延。那里一片洁白,未被玷污的雪地,还有一尘不染的冰蓝,微风吹送,我正是那微风,从未想到过的轻盈。从未感受到的生命慢吞吞发出了幼芽,击破了坚硬却敏感的雪壳,探出一蓬蓬的新绿,于是草原开始流动,像云一样快速流动、旋转……
记忆在一天早晨复苏。
原来,唯一想念的,还是那片草原。
淡梅的烟瘾很大,一天至少扔掉一个烟盒,这还是克制的结果。我看见她经常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刚要点上,又下决心似的扔回了桌子,继续写字。这样反反复复之后,用不了多久,桌上就堆了满满一层细白的烟卷。然后,她大梦初醒似的自嘲地笑笑,无奈地摇了摇头,放下笔,再把烟一支一支放回烟盒,剩下最后一支,心安理得地点燃了,慢慢往肚子里吸。这一口,她吸得很享受,也很透彻,微闭了双眼,身子略微后仰,左手手指蓬松地夹住烟卷,右手手指结实地攥住打火机,火焰早就熄灭了,呼吸也被刻意停止,一秒、两秒、三秒钟之后,右手颓然放回了桌面,左手缓缓远离了那一抹红唇,唇却保持着原样,微张着。很久之后,一股浓浓的烟雾从口中袅袅升起。这个过程很漫长,很漫长,烟、烟雾、微闭的双眼、微张的红唇,还有昏暗的灯光下漂移的黑影,白色的麻布长裙,重叠着,扭动着,交织在一起,放松与紧张并存,安静与喧嚣共舞,混沌不清。
烟瘾大,声音便免不了沙哑,就像细沙泻落进清澈的溪流,委婉的水便平添出几分沙的质感,缠绵中便多出几分野性的放纵。她就是这么对我说话的,简单的问候、还有简单的娇嗔,透露出她复杂的外表之下还有一颗绝对纯真的心灵。我远比那个男人更加幸运,这一点毋庸置疑。至少,她在我面前是绝对真实的,她的天真,她的娇嗔,她的寂寞,还有她的关心。虽然,她偎依在他怀里的时候看起来更加甜蜜,也更加温馨。
从小,她的脑海里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