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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难尽,你怎么认识我?请不要这样称呼。”那老车夫道:“我在这地方拉车有廿年了,这些宅门里的事,我大概全知道。”二和道:“刚才这位大哥说,这里现在不姓丁了,这话怎么讲?”
老车夫愣了一愣,还不曾答复出来,那个壮年车夫,因他叫了一声大哥,十分的高兴,便向前笑道:“四爷,你不知道吗?你们大爷又结了婚了。太太姓戚,还是你们亲戚呢。”二和道:“姓戚?我们大嫂姓梁啊。”车夫道:“那位奶奶回南了。这位新大奶奶搬进了以后,家产也归了她。你不瞧大门和墙,油漆粉刷一新?”二和道:“啊,我们并没有听到这个消息。”车夫道:“倒不是你们大爷把产业送给人,先是把房卖了。后来新大奶奶搬进来住,大爷也就跟着住在这里。”那老车夫拦着道:“狗子,你别瞎说,人家的家事,街坊多什么嘴!”说着,向那壮年车夫一瞪眼。二和笑道:“这没什么,我家的事,住在这里的老街坊,谁不知道?我离开这里七八年,就来过两三回,现在又一年多不见了。我穷虽穷,想着总是同一个父亲的兄弟,特意来看看,并不争家产。家产早已分了,也轮不到我。”老车夫笑道:“四爷,我听说你很有志气,卖力气养老娘,这就很对。这些弟兄,你不来往也好,你见着他,准生气。他这门亲事不应该,亲戚作亲,哪里可以胡来的?你们是作官的人家,不应当给闲话人家说。”二和道:“是的,我的嫡母有几位姨侄女,可是都出阁了?”狗子笑道:“不是你们表姊妹?”老车夫道:“你这孩子,谁知道人家家事吗?多嘴多舌的。”狗子一伸舌头,也就不提了。
二和站着发了一会子呆,自笑道:“我作兄弟的,还管得了哥哥的事吗?大哥,我这筐子,暂放在这里一会儿,我敲门去。”说着,把手上的筐子放上,便走到红门下来敲门。门开了,出来一个五十上下年纪的听差,矮矮的个儿,倒是一张长脸,两只凹下去的眼睛向上看人,尖鼻子两旁,好几道阴纹,板了脸道:“你找谁?”二和道:“我见大爷说几句话。”那听差听说,再由他头上看到脚下为止,斜了眼睛望着道:“你找大爷?”二和道:“我是……”说到这里,看看那人的脸子,又看看自己身上,便接着道:“我是他本家。”那听差道:“你是他本家?以前我没有看见过。”二和淡笑道:“你进去说一声,我名字叫……”听差道:“我管你叫什么!大爷不在家,我去对太太说一声罢。你先在门口等着。”说了这话,又把大门关上。二和只得在外等着,回头看那些车夫,正向这里议论着呢。
约有十分钟之久,大门又开了,二和向里看时,远远地一个中年妇人,在院子中间太阳里站着。听差道:“那就是我们太太,有话你过去说。”二和走向前,见那妇人披了狐皮斗篷,似乎由屋子里出来,还怕冷呢。她烫了头发,抹了胭脂粉。虽然抹了胭脂粉,却遮掩不了她那脸上的皱纹,两道画的眉毛,又特别的粗黑,配了那荒毛的鬓角,十分难看。二和正诧异着大哥怎么同这样一个妇人结婚,可是再近一步,已认得她了。她是嫡母的胞妹,姨夫死了多年,承袭了姨夫一笔巨产,约摸值一二十万,是一位有钱的寡妇。自己心里转着念头,不免怔了一怔。那妇人道:“你找大爷干什么?不认识你呀。”二和道:“我叫二和,是他兄弟。”那妇人道:“哦,你是四姨太生的二和?你们早不来往了。”二和道:“虽然无来往,不过是我穷了,不好意思来,并不是连骨肉之情没有了。我今天由门口过,不见了宅名牌子,特意进来看看。”那妇人道:“不用看,这房子大爷卖给我了,现在是我养活着他。”二和道:“您不是七姨吗?多年不见了。”妇人也像有点难为情,低了一低头,她把脚下的高跟皮鞋在地面上点了几点。
那句话还没有答应出来,门口汽车喇叭声响,一个人穿了皮大衣,戴了皮帽子,高高兴兴的进来,远远的叫道:“太太,你又同作小生意买卖的办交涉?”那妇人道:“这是你宝贝兄弟认亲来了。”说着,撇嘴一笑。那汉子走近了,瞪了二和一眼道:“你打算来借钱吗?落到这一种地步,你还有脸来见我。”二和道:“老大,你怎么开口就骂人?我来看看你,还坏了吗。”那人道:“你这种样子,丢尽了父母的脸,还来见我。”二和脸一红,指着妇人道:“这是七姨,是我们的骨肉长亲,你叫她太太,怎么回事呀?”那人把脸一变,大声喝道:“你管不着!怪不错的哩,你到我这里来问话!滚出去!”说着,将手向门外指着。二和道:“我知道你是这样的衣冠禽兽,我才不来看你呢。你说我丢了父亲的脸,我丢什么脸?我卖我的力气,养活我娘儿俩,饿死了也是一条洁白的身子。你穷了,把老婆轰走,同这样生身之母的胞妹同居,要人家女人的钱来坐汽车,穿皮大衣。窑姐儿卖身,也不能卖给尊亲长辈,你这样的无心男子,窑姐儿不如!我无脸见你,你才无脸见我呢!我走,我多在这里站一会,脏了我两只脚。”他说着,自己转就向外走,那一对夫妇,对了他只有白瞪眼,一句话说不出来。
二和一口气跑出了大门,在车夫那里,讨回了筐子。老车夫道:“四爷,我叫你别去,不是吗?”二和左手挽了筐子,右手指着那朱漆大门道:“你别瞧那里出来的人衣冠楚楚的,那全是畜类!诸位,他要由你们面前过,你们拿口沫吐他!唉,我想不到我丁家人这样的给人笑话。”说毕,向地面吐了两口吐沫,摇摇头走了。
第二十七回 醉眼模糊窥帘嘲倩影 丰颐腼腆隔座弄连环(1)
丁二和在大街上这样叫唤着,那实在是气极了,不但脸是红的,连颈脖子也是红的。抬起一只手,向那红门,一阵狂乱的指点着,在小横胡同口上的那些车夫,却是哄然一声大笑。二和听了这笑声,觉得是引起了全体车夫一种共鸣,也就站住了脚,向他们望着,以表示谢意。但这谢意,是无须表示,表示之后,更觉困难,原来是那些人随了笑声之后,也在低声咒骂着:他说这样的人家好不了,上辈子杀多了人,刮多了地皮,这辈子要不点缺德的事,现眼给人看,那也太没有报应了。二和心里一动,挽着那筐子低头走了。
但是虽然离开了那些人,心里头还是不断的在揣想着的。他想着:母亲几多岁年纪,对于事情是见解得到一点。自己纵然穷一点,到底是同父的兄弟,并非登门求乞的叫花子,怎么大哥见了面就骂?这要是开口向他借钱,他不举起脚来乱踢吗!母亲说,讨饭要拿了棍子走远些,这不错的。想不到自己哥哥,做出这样坏良心丧人格的事,不但是对胞弟这种行为,应该对他加一种惩罚,就是他这样遗羞家门,也应当处分他一下。越想心里是越透着生气,然而这一腔怨气,恰又是不容易发泄。想到可以谈谈的,还只有那个王大傻子,于是走到旧曰所住大杂院的胡同口上,找了一爿大酒缸,悄悄的溜了进去。伙计看到便迎上前笑道:“二掌柜,好久不见啦。”二和叹口气道:“我这分境况,一言难尽,简直的没脸见老街坊了。”说着,在门口的一口大酒缸边坐着。
北方酒店里的大酒缸,里面不一定有酒,但不摆下三四口圆桌面的大酒缸,那是名不副实。老上这种地方来的人,仿佛有桌子也不愿靠了坐,必定把酒壶酒杯放在缸盖上喝,那才算过瘾。二和这样坐下来,伙计把他当了老内行,笑道:“怎么着,二掌柜今天喝一壶?”二和点点头:“来壶白的。”伙计把酒送来了,二和见缸盖上现成的四只下酒小碟子,有油炸麻花,煮蚕豆,卤鸭蛋,豆腐干,笑道:“很好,这足可以请客,劳你驾,到西口大杂院里去,瞧瞧皮匠王大傻子在那里没有?你说我在这里等着。柜上有事,我可以同你张罗。”伙计听说,向柜上看了一眼。掌柜的捧了手膀子在看小报上的社会新闻呢,一抬头道:“老街坊的事,你就去跑一趟罢,快点儿回来。”伙计有了掌柜的话扭身走了。不到十分钟,他就回来了,身后跟着的,可是田老大。
他老远的举起手来,握着拳头,拱了几下,笑道:“二哥,怎么啦?你是和我们旧街坊全恼了吗?到了胡同口上了怎么不到我们那儿去瞧瞧。”二和叹了口气,站起来相迎着:“大哥,我这分儿寒碜,甩一句文话儿罢,我是无面目见江东父老了。”田老大也在酒缸边坐下,笑道:“你又几时喝上酒了?一个人也来上大酒缸。”伙计见老主顾来了,早又添了一副杯筷,田老大伸手拍两拍二和的肩膀,笑道:“老弟台,不是我说你,你究竟年岁轻,沉不住气。作老哥的说你几句话,你还能够老放在心里吗?来,我们喝两杯。”说时,将二和面前的那只酒杯子,斟上了一大杯,笑道:“我们把以前的事全忘了罢。”二和红着脸道:“大哥,你怎么说这话!我所以不到那大杂院里去,是有两层原因,一来我是落到这一分儿穷,不好意思见人;二来……二来……”他简直把话接续不下去,只好把杯子端起来,喝了一口酒,扶起筷子来,夹了两粒煮蚕豆,向嘴里扔下去咀嚼着。田老大笑道:“你那句话不用说了,我明白,就是为了我酒后说醉话,把你得罪了。这算不了什么,我给你赔个不是得了。喂,老三,今天的酒钱,写在我账上了。”说着,对店伙点了两点头。
二和见他说得这样客气,也就不便再存着什么芥蒂,陪了他喝酒。田老大道:“王傻子同我说过,你的情形不大好,希望到我公司里去找一份职务。”二和不由低了头,垂下眼皮,端起杯子来喝了一口。田老大道:“我说,咱们多年的老街坊,只要能想法子,我一定帮忙。我正在家里和我那口子商量着呢,这里老三就去请王大傻子了,他不在家,我听说是你在这儿等着,我就跟着来了。我那口子还说呢,家里正抻面条做炸酱面,快下锅了,咱们喝过了酒,回我家吃炸酱面去。”二和微笑了一笑,也没说什么。田老大道:“那要什么紧,我们那口子,虽然有点碎嘴子,可是也瞧同什么人说话。”二和道:“不是这样说,你瞧。”说着,把放在桌子腿边的花生筐子,用脚踢了两下,笑道:“我简直儿和讨饭的差不多。”田老大将面前一杯酒端起,刷地一声喝了下去,将酒杯子按住在缸盖上,头摇了两摇道:“你要不肯到我家去吃炸酱面,算是把我当了臭杂子看待。”二和笑道:“你言重了,唉,这样看起来,还是交着了好朋友,比自己亲手足还要强。”
田老大已是连连斟着酒,喝下了三四杯,这就笑道:“这倒是真话。不用说兄弟,兄妹也是一样,你瞧我家二姑娘,总有点不乐意我,透着做哥哥的把她不放在心上,没得好吃,没得好穿的,那都在其次,就是我没有给她拿主意找个好婆婆家。”二和听他谈到这里,只好偏了头向伙计道:“还来一壶白的。”伙计将酒拿来了,二和替田老大满上了一杯,他连说“你喝你喝”可是抢着干了那杯,又伸了空杯子让二和给满上。他似乎感到了极度的高兴,将头扭了两扭,笑道:“咱们是老街坊,谁的事也不能瞒谁。我要喝了酒,胆比鸡子儿还大,没事,尽向我们那口子找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