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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沉 作者 张恨水-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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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看时,那少年果然已在老远的地方下了车。心里这就想着:这个人倒是好人。
  到了后台。杨五爷口里衔了一枝卷烟,正与几个人谈话,看到了她,便招招手叫她过去。月容也不知道为了什么缘故,心里头只是卜卜地跳上一阵,慢慢儿的走过来的时候,仿佛耳朵根子上都有点发烧,因此远远儿的在师傅面前站着。杨五爷道:“脸上红红的,额头上还流着汗呢,你怎么啦?”月容笑道:“不怎么,我听说师傅已经上了馆子,我就赶着来了,我真怕误了事。”杨五爷道:“我看你进门来,东张西望,只管喘气,以为有了什么事呢。今天这出《宝连灯》还是初露,身段你都记清楚了吗?”月容笑道:“那没有错。”杨五爷道:“你同李老板对对词儿,别临时出岔子。”
  正说着,唱须生的李小芬正走了过来,她完全是个男子装扮,湖绉袍子上,套了青花毛葛坎肩,戴了深蓝色的丝绒帽子。杨五爷便起身向她点个头儿,笑道:“李老板,月容今儿同你配《宝莲灯》,她是初露,你携带携带一点儿。”李小芬笑道:“五爷,你说这话,我倒怪不好意思的了,月容和我不让,她很有希望,我还说和她拜把子啦。”说着这话,就拍了两拍月容的肩膀。杨五爷道:“那就很好啦。唱青衣衫子的,短不了和老生在一块儿,要是把子,彼此总有个关照,那就好得多了。同你配戏,借借你的光,将来捧你的人,也顺便可以叫她几个好儿。”李小芬笑道:“这个你是倒说着吧?我们杨老板上场,叫她好儿的人,还会少着吗?”说时,又伸手拍拍月容的肩膀,接着道:“在第三五排的桌边椅子角上,那里就有一群人,是专捧她来的。”月容道:“小芬姐你于吗损我呀。”小芬笑道:“本来吗!”她说着这话,就把月容一只手,拖到上场门的门帘子下,把帘子掀起了一条缝,在缝里向外张望着,却反过一只手来,向月容连连招了几招,笑道:“喂,你来,你来,你来瞧。”月容也不知道有什么要紧的事,就依了她的招呼,跑到她身后去。那门帘子的缝,让小芬缩得更小了,将一个手指,微微向外指着道:“你看那个穿蓝夹袍子梳背头的。”月容看时,正是今天援助自己的那个少年,便退后一步道:“瞧他干什么?”小芬这才回转身来向她道:“这小子在这里听了半年的戏,头里是无所谓的,瞧他高兴,爱叫谁的好,就叫谁的好。可是自得你露了以后,他就专捧你。”小芬与月容相距不远,场面上又打着家伙,她低着声音说话,却不会让别人听到。月容红了脸道:“我够不上那资格。”只说了这句,把头都要低到怀里去,那两块脸腮上的红晕,差不多红到颈脖子上去。小芬笑道:“没出息,这要什么紧,唱戏的人,谁没有人捧呀?没人捧还想红吗?只说这么一句话,也犯不上羞到这个样儿。”月容一扭头道:“时候到啦,该去扮戏了。”小芬在坎肩袋里,摸出金表看看,这才依了她的话,去扮戏。
  《宝莲灯》这出戏,是老生在台上唱过一场之后,青衣才唱了出台的。李小芬在台上唱的时候,月容是在上场门后,门帘子里听着的,虽然也有两阵好声,不十分热闹。到门帘一掀,自己走出来的时来,便是鼓掌声与喊好声,一齐同发,而好声最烈的所在,就是第三四排里。月容得着这样热烈的彩声,想起小芬的话,大概是不错,情不自禁的,就向那东边犄角上飞了一眼,意思是要侦察这些人,哪一个鼓掌最有劲。不料这竟是有电流同样的效率,待她的眼珠,由池子东边,转到台上本身来以后,那边就轰雷似的叫将起来。
  在后台的杨五爷也就赶快的走到上场门,掀开了一条门帘缝,悄悄的就向外面看了来,月容偶然一回头看到,自己就加了一番镇定,把全副精神,都贯注到戏上,尽管那东犄角好声震天,自己也不再去偷看。到了自己要回后台了,这出戏算是累了过去,无需慎重。当那刘彦昌正拉着儿子秋儿,要向秦府去偿命,月容拖了孩子跑在台板上向台里走,正对东犄角有一个亮相,却看到那个少年正瞪了两眼,向自己望着,巴掌是双双的放在胸前,极力的在拍。同时也就看到他那左右前后,全是些二十上下的少年。
  到了后台,小芬两手取下脸上挂的胡子,第一句话就笑着问道:“我说的怎么样?那些人全是捧你的吧?”月容微笑道:“理他干什么!他们是瞎起哄。”一位扮小丑的宋小五,正由面前经过,她打了粉白鼻子,眼睛上花了许多鱼尾纹,嘴唇上还画了一道黑线,偏了头两颗乌眼珠,在白粉里转着,向月容望了笑道:“小姑娘,你知道什么?捧角的人,就是起哄,哄起就是捧角呀。”她身穿了一件黄布衫子,由大袖子里伸出一只黄瘦的手来,在她肩上连进的拍了两下,笑道:“抖起来别忘了我。”月容笑道:“宋大姐,干吗拿我们小可怜儿来开心。”宋小五笑道:“别叫我宋大姐,叫叫宋大爷罢,好孩子,你要学会了这一手,你准能发财。那位宋大爷,真是一位大爷,我听说,他家在上海开银行的,有的是子儿。”杨五爷背了两手,正慢慢地踱了过来,将眼睛瞪着道:“小五,你干吗和她小孩子要贫嘴。凭我杨五爷的面子,你不携带携带她,也就罢了,还当着这些人开玩笑呢!”小五伸了一伸舌头自走了。
  杨五爷对月容道:“今天这出《宝莲灯》,你总算没砸,还有一两处小毛病,回家我同你说一说,下次改过来就是了,你去卸装罢,我有点儿事,暂不回家,不等你了,行头你自己带回去。”月容只管答应是,想把今天所遇到的事告诉他,他已经转身走开了。她觉得那些人,也不会老钉着的,自去卸装洗脸,想到同丁老太有约会的,晚半天还要去,自己提了个行头包袱,匆匆地走出戏馆子来。
第十回 难遏少年心秋波暗逗 不忘前日约雨夜还来(2)
  门口停着的人力车,见她拿有一个包袱,车钱又要得多些。她不服这口气,提起包袱,只管走着,走过四五家店面,就遇到那个姓宋的,另同着两个青年,站在~家大店铺的门口。这本来是捧角家的常态,在戏馆子附近站着,等候所捧的角儿出来,俗名叫做排班。月容因为让街上的车子,紧挨着店铺的屋檐下走,正是在那人面前挨身而过,因之低头走过去,只当没有看见。不过在没有到他身边的时候,怕他们不肯让路,曾很快的转着眼睛,在他身上瞟了一下。他们虽是排班,倒还正正经经地站着,并没有什么举动。等她走过去了,就一周在后面跟着彼此问答,听到那姓宋的少年道:“星期一晚上,杨老板《贺后骂殿》,还是初露,我们多邀几个人来捧场,好不好?”那其余两个人道:“一定来,一定来!而且还要表示出来,咱们是为杨老板来的,那才有劲。”月容虽觉得他们的话,是故意传送过来的,但那些话并没有恶意,因之还不急于要坐车,只管在大街人行道上走着,听他们所说的结果。
  走尽了一条大街,人行道上行人已是稀少些,月容不听到身后有什么闲言闲语了,这才将包袱放在人家店铺外的阶沿石上,站定了,透过一口气,回转头来看了一看,就在这时,倒吓了一跳。那姓宋的笑嘻嘻地,站在面前,相距还不到三尺远。他因月容回转头来,就抬上手扶着帽边沿,深深地点了一个头笑道:“杨老板,你提不动了吧?我给你提一截路,好不好?”月容看他同路的二位,已是不见,本待要笑出来,却极力的板住了面孔,微摇着头道:“不用劳驾。”那少年笑道:“我反正知道杨老板府上的,你还怕雇车漏了消息吗?”月容看看他这嬉皮赖脸的样子,只是微欠了身子,向人发笑,说话之间,已是向前走来了大半步。所幸身后这店铺,是家大绸缎庄,在柜台外,还套了一所大玻璃珊的穿堂,要不然,这些话,让他们店伙听到怪难为情的。因之两道眉毛头子皱了皱,大声叫着车子,就用这种声音,来镇慑那人,而且把眼睛向他瞪着。他微笑道:“别急,我不送得啦。你记着,后天晚上,我要特别捧场,那一天要赏面子,对我们叫好的朋友,打个‘回电’,这没有什么,哪个唱红了的人,没有这样一手?叫人捧场,能让人家白白的捧场吗?”月容没有理他,依然继续的叫车子,就在这个时候,有一辆车子拖过来,她还是不讲价钱,跳上车去走了。
  到了星期一这天,恰好这班子里的名青衣台柱子吴艳琴请假,因之唱压轴子的角儿,推着唱大轴子,唱倒第三的角儿,唱压轴子。这晚的《贺后骂殿》,还是月容同李小芬两人配合。月容心里也就想着,凭着自己初上台的一个角儿,无论人家怎么样好,是唱不到压轴子这种地位,今天无意中得了这样一个机会,绝对不能轻易放过的。她这样想着,上午没有到丁家去,只是在家吊嗓。到了下午,以为可以到丁家去打一个招呼了,偏是天气阴沉着,下起雨来,月容不由得噘了嘴,闷坐屋角里。
  杨五奶奶看到便笑道:“我知道你心里那一点毛病,好容易得一个唱压轴子的机会,又要回戏了。”月容两手放在怀里,互相抚弄着,噘了嘴道:“谁说不是?”杨五奶奶道:“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不回戏了。刚才我打电话去问过,戏馆里已经卖掉了两百多张票,还卖了三个包厢,把吴艳琴的戏分刨消,馆子里已经够开消的了。”月容道:“下雨的天,买了票的人,也不会去。”杨五奶奶道:“那你管他呢,买了票不来,那活该不来。”月容身子一扭道:“唱一回压轴子,总也让人看到才有意思。”杨五奶奶笑道:“你这孩子,也好名太甚。”月容听到师母这样批评着,不说什么。
  也是自己不放心,吃过晚饭,就带了行头,坐车向馆子里去。那雨竟是天扫人的兴,更是哗啦哗啦,陆续地下着。月容放下行头包袱,第一件,就是到上场门去,掀开一线门帘子缝,向外张望着,池子里零零落落的坐着很少的看客,电光照着一排一排的空椅子,十分萧条。果然不出自己所料,但是第三四排东角上,却很密的坐了一二十位老客。虽然那位姓宋的少年还没有到,认得这些人全是他的朋友,料着他也会来的,这把今天一天的心事,全都解除。
  手牵了门帘,掩了半边脸正出着神,肩膀上忽然有人轻轻地拍了两下。回头看时,便是今天移着唱大轴子的刘春亭,便笑道:“你今天干吗来得这样早?”刘春亭道:“你还不知道吗?艳琴同前后台全闹别扭,她不来不要紧,小芬也请了假,这样子是非逼得今晚上回戏不可。那意思说,没有她俩就不成。刚才李二爷把我先找了来,商量着,你先唱《起解》,我还唱《卖马》,回头咱们再唱《骂殿》。本来我是不唱《骂殿》的,可是为了给点手段艳琴瞧瞧,我就同你配这一回,你干不干?”月容比着短袖子,连连作揖笑道:“你这样抬举我,我还有不干的吗?可是《卖马》下来,就赶《骂殿》,这里头没有过场,恐怕你赶不及。再说我《起解》的衣服同鱼枷,全在家里没拿来。”刘春亭道:“那没关系,我唱在你头里,也可以的。我就是这样想,要帮人家的忙,就帮个痛快。”这话没说完身后就有人道:“若是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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