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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毛,馊臭难闻,由十缸酒变做了十缸泔水,被厨子老王捏着鼻子倒出,臭了一条街;第二,捣制五行散的工具和原料一总被我的五姐送给了西口药铺宋掌柜的,宋掌柜的说那杵和钵至少是汉朝的物件,要是五姑爷舍不得,他还给五姑爷送回来。我五姐一咬牙说,什么汉朝不汉朝,你们再不要让我们家那位爷见着这劳什子。这两件事的结果,意味着我们的老姐夫出院以后既没了酒也没了药,什么也没有了。
老姐夫还在悲悲切切地难受,护士过来干涉我们了,说病人需要安静休养,我们招得病人这样激动,于病情大大不利,如若再这样下去,她们就要压住老姐夫的家属探视牌不往外发了。我跟老张不疼不痒地劝慰了老姐夫几句就离开了。
回家的路上,老张说看老姐夫这架势,要复元怕很难,寿命大概也长不了啦。我想起了他还要沾老姐夫的光,跟老姐夫一起飞升的话,就问他还想不想上天。老张说,神仙自个儿连命都顾不过来了,上屁天!又说,其实人间也挺好。
回到家,我们将老姐夫的情况向母亲做了汇报,母亲沉吟了许久,对身后的五格格说,占泰出来以后得好好调养些日子,你们还是回天津去,再不好,那儿也是你们的家,要紧的是你何得要个孩子,那样才像个正经过日子的人家。
听了母亲的话,我的五姐只是发愣,后来眼圈就红了,再后来她跟我母亲说了只有娘儿俩才能说的话。
五格格在跟母亲说那些话的时候,我和老张被赶了出去。
三
五格格和老姐夫结婚六七年了也没生出一个孩子来,不但是五格格,我的几个哥哥大多已经成亲,结了婚的哥哥们谁也没为金家制造出一个孩子来。
金家儿子七个,面临着绝嗣的恐慌。
应该说,我的哥哥们都是绝顶聪明,绝顶健康的人,说也奇怪,他们的媳妇自进入金家以后却都不生养,我母亲将此归结为天意,说紫禁城内五十年不闻儿啼,同治、光绪、宣统三朝皇帝绝后,这也是大清江山走到了该灭绝的地步,任谁也无回天之力的劫数。想清朝鼎盛时候的康熙,生了二十四个皇子,二十位公主,仍嫌不够,还要生。乾隆也是十七子十女,煊煊赫赫,热热闹闹的一个皇帝家族,体现着生机,体现着兴旺,那是一种什么气派啊!大清从昌盛到衰败,再怎么说也还经历了二百年的时光,而我们金家,昨天还是一个七子七女的家庭,今天说绝就绝了,跟二百年比,也忒快了点儿。母亲说我父亲在外头一定是干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儿,才让金家有此报应,时常的逼迫父亲做深刻反省,把我父亲闹得寝食难安
金家的哥儿们七个,老大在南边当国民党,当得认真而忙碌,有时间逛窑子却没时间生孩子,也有说法是我们家这位大爷花天酒地过甚,已经生不出孩子来了。数十年后的结局,证实了此项结论的正确,我们家老大寿命九十有一,一生无子,最后孤寂而终。老二老三老四已娶过妻子,嫂子们也是正经人家儿出身,贤达而通理,只是都不开怀。老五装疯卖傻,吃喝嫖赌,一头栽死在后门桥,说是外头有子嗣,却已散落民间,无从查找。老六八岁早夭,不在谈论之列。老七因为恋爱失败,至今尚在痛苦之中不能自拔,生儿子的问题还谈不到日程上来。父亲的这七个儿子中,应该说只有老二老三老四是后院老姐夫那儿的常客,在后院里,姐夫和他的
三个大舅子的关系融洽得比一家人还一家人,达到了水乳交融的程度。
老姐夫住院,我的三个哥哥轮番端屎端尿,殷勤地在床前伺候,以至病人的妻子我们家的五格格连走到病床跟前的机会都逮不着。旧时协和医院的规矩很大,再重的病人也不许陪床,探视时间更有严格限定,所以,我的哥哥们常为取得探视的小牌在协和的门房吵架,脸红脖子粗,彼此各不相让,引得别的病人家属羡慕地说,看看人家的儿子,多孝顺,什么叫儿子,这才叫儿子!
老姐夫出院的时候,金家的哥儿们偷偷动用了我父亲的洋马车,老四赶车,老二老三护驾,前拥后呼,众星捧月般将金朝的皇子接回家来。
一伙人刚上台阶,就被我母亲当头喝住,将一干人等截进正房。正房里,女眷们早已等在那里了。
依着我父亲的意思,这场围剿战役俟老姐夫身体恢复一段后再进行,我母亲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样忤逆的事情在金家一天也不能持续下去了。那时候,父亲的第二个妻子,我的二娘张氏已经重病在床,病重中的二娘嘱咐我的母亲“对占泰这个孽障一定不能姑息〃,“要及早处理,以绝后患”。在我的第一个母亲瓜尔佳氏死后,家里拿事的就是张氏母亲了,我的母亲不过是个执行者。对张氏母亲的话语,连我的父亲也要畏惧三分,我父亲在外头耀武扬威,回到家其实是个很怕老婆的角色。张氏母亲说“及早处理”,我母亲就及早处理了,没等老姐夫进家,批判会就开始了。
有关金家未来命运的那场很重要的批判会我是没有资格参加的,从母亲那极少有的高一声低一声的喝斥中,从下人们那恐慌的眼神里,我知道老姐夫和我的哥哥们犯了大事。批判的结果是老姐夫终因体力不支而昏倒在地,被他的“徒儿们〃——我们三个哥哥架出了正屋。
长大后,我才知道老姐夫教授我的哥哥们练“添油法〃的原委。
当然,没有人也不可能有人给我详细道出“添油法’’的真实内容,在我动手写这篇文章,牵扯到这方面事情的时候,于“添油法〃的知识竟是一片空白。回首望去,参与过此项功法的老哥哥们或已辞世,或已年近八九旬,五十年后再跟这些耄耋老人谈论“添油法〃实是有些荒唐可笑了。
不能去找他们!
只有奔赴图书馆,从那里寻找答案。
几番查阅,我终于搞明白了所谓的“添油法”实际是道家“房中术”一种极简单的传统内功,道家讲究的是“见素抱朴,少私寡欲〃,以道家理论,男人的精液为三品上药,他们将少私寡欲不使精液泄泻称之为“闭”,故有“修道一闭,即得长生,人人得闭,人人长生〃的说法。长生之要,其在房中,通过男女相交,性的倒错,从而达到交而不泄,存精保真的目的。这就是道家的“采战术〃了。从理论上说,“神有所感,即动化气,气即化精排出,或受胎成形,生男育女,或变秽浊流失,直是油干灯尽,精竭人亡,”故有“欲点长明灯,须知添
油法〃的说辞。有文章说,某某道人可夜御十三女而不泄,我想,该道人若活在今世,登上“吉尼斯纪录〃当受之无愧。当然,为了不泄,具体的操练方法还有一二三,这是我的老姐夫日日向他的徒儿们传授的主要内容,我的哥哥们为此而着迷,他们既想快活又想长生,他们将对宗教的虔诚处理为对欲望满足的渴求,在对欲望满足的同时使自己沉浸在对生命延长的幻想中,从而他们的精神获得了支柱,思想也有所寄托,忧患更有所排遣,这实在是个怪圈。
据说,操练的理想结果是要达到一种“马阴藏相〃的程度,马阴藏相是什么,我到底也没弄明白,好像是说男子的外阴缩如童子。
如此怎么得了!
对一个要传宗接代,耀祖光宗的顶门男人来说,外阴缩如童子了,纵然长生了,又有什么意思?
我想我的那几位哥哥大概都没练到这一火候,他们跟老姐夫不同,他们是为了快活,正如当年结幡招鹤一样,他们是游戏,而老姐夫却是认真。
五格格未曾生育的原因豁然。
金家哥儿们未曾生育的原因豁然。
在那次批判会上,母亲声泪俱下地立下规矩,以后在金家,再不许练什么添油法,不但不能练,连说也不许说,老姐夫的小院,再不许金家的哥儿们踏进半步,谁违犯了就打折谁的腿!
我想象当时情景,哥哥们一定是垂手而立,一副毕恭毕敬,因为这样的训导他们在金家经历得太多了,他们很有应付这种场面的经验;而嫂子们呢,嫂子们是种什么心态,她们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哥哥们很听话,他们也的确再很少与老姐夫来往了,经老姐夫的一番训练,我们家的哥儿们受的影响实难一语说清,老二一直没有生育,老三到五十岁才勉强得一子,只有老四不受干扰,没心倒肺地连着生了三个儿子,小老虎似的,一个比一个壮实。几十年后,母亲还对家里人不无庆幸地说,亏得早早打住了,总算挽回了一个尾巴,要不,还不知道成什么了呢。
四
被美国人收拾过的老姐夫回到家以后极少走出他的小院。十缸酒没了,五行散没了,三个徒儿也没了,老姐夫一下蔫了。惟一不变的只有我,我不在什么添油法限制之列,我可以照常地进出偏院。常常地,我看见老姐夫在冬日的阳光下闭眼打坐,像被定住了一般,很长时间一动不动,任着太阳向西滑落,任着西墙的影子在他面前一寸寸延长。老姐夫的背景,是低垂的死长虫一样的藤萝和他的那些青花大缸,西风扫过,灰尘迷漫,枯叶盘旋,看着老姐夫那张再变不过颜色的青脸和那瘦得随风倒般的身子板儿,只让人想起“悲壮〃二字来。老姐夫那些缸_部分被五格格养了鸡冠花,一部分成了贮水的家什,那时候北平人喝水要由水站的水车送,各家还没有自来水,大宅门里也是一样。
每天上午十点左右,水站的老孟就要给各家送水了,一条灰驴,脏而癞,蔫不溜丢地拉着水车来了。水车是个封闭的大木桶,倒放着,后头有包着布的木头塞子,放水的时候把木头塞一拔,水哗地一下就流出来了。老孟用木桶在底下接着,满了一挑就给主家挑进去,也不用打招呼,他完全知道各家的水缸在哪儿,挑满了缸,老孟就会在这家大门口的青砖上用粉笔画下“*〃的符号,一个“*〃是五挑水,月底结账。那时候,北平家家门口墙上都有“*〃,这也是当年老北京一景。送水的老孟是山东人,跟我们家的厨子老王是老乡,是老王介绍他从山东出来送水的,所以老孟每回把水送进我们家,都要站住跟老王聊几句,如果是老孟的媳妇才摊出了煎饼,老孟还要用手巾包了给老王送几张来。这一切活动当然都在门道里,在看门老张的眼皮底下完成,这使老张很不愉快。其实老张并不是看上了那几张小米面煎饼,是老张觉得面子上有点儿搁不住。我一向认为山东人直,肠子不会拐弯,这是从老孟送煎饼得出的结论。每当老王和老孟那“咻咻〃的山东腔在门道里响起来的时候,看门老张就会表现出讨厌的神情。老孟一走,老张就撇着嘴说,什么玩艺儿,房顶上开窗户,上炕认得老婆,下炕认得鞋。老张这是挑了老孟的眼了,老孟只跟老王叙交情,忽略了老张,老张不高兴了。老王说,你也别那样说人家,人家老孟可跟咱们不一样。老张说,他有什么特殊,苦力一个,还不如咱们。老王说,人家是山东邹县人,邹县是什么地方,那儿是孟轲的老家,老孟叫孟宪海,人家在孟子的家谱上排着辈儿呢,了得!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