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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多久了?这个愿望静悄悄地蛰伏在我心里最柔软也最细密的一个角落。
我想有一本书,一本我自己的书,记录着我看到的、听到的和想到过的那些
非常熟悉的人和事。
我忘不了那些人和事,所以我想用我唯一会使用的、文字的方式把他们留在
我的身边。当我和他们约会的时候,当我想让他们随时出现在生活的任何一个时
刻和契机中的时候,我希望他们躺在干净整齐的文字中,用我最欣赏也最乐于接
受的方式与我共存。
他们是我的平淡生活中的奇迹。
据说,在我还是一个不会说话的婴儿的时候,就已经表现出非常害怕寂寞和
孤单。我用眼睛追寻四周的一切,墙壁、家具、能透过阳光的窗子和能照亮夜晚
的灯,我在看到这一切之后仍然会大声地哭叫,直到有一个人和我在一起,不管
他是谁,不管他是不是能代替母亲的角色,不管他是不是注意我,只要他是一个
有生命、正在和我一样呼吸的人,只要他在,我就会停止出声音。我不要求这个
活动着的人和我发生任何关联,但我必须感觉到我是置身于一个由人组成的环境
之中。我需要那种气息,那种属于人的、生命的气息。
一个人的生命是因为存在于一个人群中才显得有意义的。
在我14岁的时候,第一次把文章变成了铅字,写的是我刚上初中时的音乐老
师,一个已经过了中年仍然美丽的女人。把那篇文章投给报社不是因为我有写作
的爱好,也不是因为期望通过这种方式表现可能还没有人发现的我在这方面的才
华,我只是实在太喜欢这位老师了,我甚至盼着每天都有音乐课,每节音乐课都
无限延长。我不是一个会唱歌的孩子,我只是想听这位老师唱歌,只是想看着她。
看着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感受她近距离地存在着,我就心满意足。我把文
章誊写整齐,装进信封,贴上四分钱的本地邮票寄出去的时候只有一个愿望,我
想让所有的人都通过这些文字知道,在我的身边,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有这样一
个美好的老师存在着,她和我在一起。
现在,时间已经过去了16年,我已经真的开始在写作这样一本我自己的书了,
却发现此刻的心情和14岁的时候没有本质上的区别。我实在太爱这些人和事,太
想让所有的人都知道,他们曾经以这样、那样的形式存在于我的生活之中,而且,
我相信因此我们就再也不用担心有一天会分开了。
这本书就是基于这样的心情写作而成的。
1999年对我来说是特别的一年。有人说女人在30岁的时候会有一次重生的机
会,因为这个年龄正是她的生命之杯半干半满的时候。今年,我将30岁。
我想像我的生命是一只酒杯,因为盛着像血一样殷红的酒,一半是厚重的颜
色,另一半是透明的,可以让我看到酒杯后面的天空。我陶醉于那酒的醇厚,也
知道所有这些都是曾经在我的生命中停驻过哪怕仅仅只有片刻的人们从他们的生
命之杯中分出一滴或者几滴来给我混合而成的。他们穿行我的世界,走过去,继
续赶路,把醇香和余味留给我,成为不能抹去的记忆。
目送那些温暖的背影,我总是在心里问自己:你会记得他们吗?你会把他们
纳入你对如歌岁月的纪念之中吗?你会在某一年的某个季节想念他们吗?你会吗?
我想我会的,我会在很多时候对他们说我会的,同时对他们说:安顿我的人
是你。
这样的一句话,我可以说1000年。
安顿
1999年4 月26日
我和母亲的关系正如母亲和我,我是她生命的旅行袋里时时捧出来把玩的一
样特别的纪念品,她是我写在岁月边上的一行行轻易不肯示人的朱批
引号
很多时候,看着妈妈在厨房里忙来忙去,听着她说一些过去我们共同认识的
人的近况,我会产生一种很奇怪的想法——怎么会这么巧,世界上就正好是妈妈
和我成为母女呢?怎么就正好是一个这样的妈妈有了一个我这样的女儿呢?假如
没有那样一对外公、外婆和爷爷、奶奶,假如没有30多年前爸爸和妈妈的相识,
我还会是今天的我吗?我还有机会来到这个世界上吗?如果真的是那样,那么妈
妈的女儿应该是谁呢?很小的时候我就问过妈妈这样的问题,随着年龄的长大,
我不再问出口,但是仍然会这样想、这样猜。而这么多年来无论任何时候,无论
妈妈手中正在做着什么,她都是一如既往地回答我:“这是命。”我想,妈妈是
在说,命,就是偶然中的必然,也是必然中的偶然。于是,我和妈妈一样从心里
认为,我们就是被命连在一起的。
我6 岁之前基本上一直留着相同的发型,现在叫做运动短发,那时候,哥哥
称之为“髭毛栗子”。哥哥和姐姐都比我大很多,姐姐很少开我的玩笑,除非我
倚小卖小把她欺负急了,她才会这样说。而哥哥在任何时间、任何场合都会这样
叫我,有时候是出于喜爱,有时候是出于厌烦。喜爱的时候,他会说:“髭毛栗
子,来,哥背着你。”厌烦的时候就会说:“髭毛栗子,滚一边儿去。”
那时候家里的大衣柜上有一面比人还高的大穿衣镜,我站在它前面,是一个
瘦弱的小人儿。我研究自己。脸很白,鼻头和人中上有小痦子,伸出舌头刚好能
舔到一个。妈妈曾经让我当她的面试过,我很顺利地舔到了,妈妈双手一拍:
“好,够到饭碗了,一辈子不愁吃喝。”镜子里的人头发是有些“髭毛”,特别
是头顶两侧,按也按不平。我跑着去问妈妈,妈妈在厨房给我们做糖饼。和我们
共用厨房的林爷爷在煮汤。我问得很讲技巧:“别的小女孩也是髭毛的吗?”妈
妈吃了一惊,但没有忘记给糖饼翻身,同时翻出了好香的味道。我等着答案的当
儿就把香味吸进来,甜的。
直到现在,我已经快到人们说的而立之年,我还记得妈妈给我的关于“髭毛
栗子”的解释。她说:“不是每个小女孩都髭毛,髭毛的小孩聪明,因为脑袋比
别人的大,装的智慧就比别人多。长大了,髭毛就看不出来了。你就是这种幸运
的小孩,你的头顶上有两个像角一样的智慧包,所以你会比哥哥、姐姐聪明。”
我相信妈妈的话,聪明当然是好的,读过的故事书里获得好处的人都是聪明的,
比如阿里巴巴、阿凡提,还有巴拉根仓。接下来妈妈撕了一块糖饼给我:“你告
诉小仪(哥哥的小名),他再这么说你,我真的打他!”我于是咬着糖饼跑着去
报信:“你再叫我髭毛栗子,妈妈就打死你。”
然而我仍然在心里对“髭毛栗子”耿耿于怀。那些聪明的人都是男的,我跟
他们不一样,我是女孩子,我除了应该拥有智慧之外,还应该拥有美丽。妈妈是
爱我的,就像她不会真的把哥哥打死一样,她准定会说让我高兴的话。我于是决
心到邻居林姥姥家找到来自旁观者的、真正的答案。
那天林姥姥和林爷爷一起给我讲了有关我出生的事情。据说妈妈在怀着我的
时候就在被医生警告,那些医生威胁妈妈说不要生下我,因为这个孩子的脑袋实
在是太大了。但是妈妈非常勇敢,她确认了我可以活下来之后就决心一定要让我
出生。林爷爷说:“你妈说了,只要是活孩子,什么样她都要。”
小时候知道这些之后就为了妈妈最喜欢的孩子是我而得意,长大一些再想到
这些就不免有些替妈妈害怕。万一我不争气,生出来是一个怪物或者傻瓜怎么办?
如果是怪物还好,反正活不了,要是傻瓜就糟了,妈妈岂不是要赔上一生的时间
和精力来帮助我生存?这真的是一场妈妈和我的命运之间进行的恐怖的赌博。
上初中一年级的时候,有一次妈妈去学校给我开家长会。回来之后向爸爸汇
报老师对我的评价,她说:“老师说这个孩子什么都好,就是灵敏度太高,上课
的时候别人的一点儿什么事情她都要关心,左看右看,还爱接下茬儿……”我在
一边听着的时候就又想起妈妈和我的命运的那场赌博。所以,当爸爸要求我把对
与听课无关的事情的快速反应不要表现出来或者至少不要让老师发现的时候,我
大声说:“灵敏度高说明我不是傻子!”
晚上睡的时候,我问妈妈:“你决定生我的时候就知道我不会是傻子吗?”
妈妈替我掖好被子,说:“当然!我的孩子怎么会是傻子?”妈妈这样说,我还
是不甘心。我想证实的是她对我的爱,我希望她说,就算我是傻子她也会要我。
我又问:“那万一傻怎么办?”妈妈还是说:“根本不可能。我最知道你是不是
傻子,别人没有发言权,我是你妈。睡觉!”妈妈离开我和姐姐的房间,随手关
上了灯。我在黑暗中瞪着眼睛想不明白,为什么妈妈就不相信我有可能,哪怕就
是百万分之一的可能会是一个傻孩子呢?那时候她根本就没有见过我,她怎么就
那么笃定我会“灵敏度高”呢?我想不通。快要睡着的时候,我安慰了自己,过
去的事情就过去了,至少现在我已经被证实不是傻瓜,至少我和妈妈都不用再担
心了。
以后我又在不同的时间跟妈妈讨论过这个问题,我穷追不舍地想知道妈妈究
竟是凭什么认为她的决定是明智的,妈妈给我的回答还是她最多用的三个字:
“这是命。”除此之外没有更多的解释。于是,我也一厢情愿地认为,我和妈妈
之间的一切无论血缘还是精神的联系无不基于此。
因为妈妈,我相信世界上有那样一种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是无论一方做了
什么都逃不过另一方的眼睛。我觉得每个人都会遇到这样的一个人或者几个人,
我妈妈就是这样的。她总是在不同的时刻覆盖着我,覆盖到我生命的每一个角落。
我坚定地这样相信着,以至于看到商场里那些漂亮的罩着灯罩的灯,我都会想到,
我就是那个渴望越亮越好的灯泡,而妈妈是那个灯罩,我的光永远只能被她包裹
着,无论我怎么拼命要把光芒洒出去。从我上大学开始间断地回家,到我有了自
已的家庭和职业很少回家,算起来已经有将近10年的时间,但是,我始终带着相
同的感觉,就是妈妈对我的烛照无处不在。我曾经在18岁的时候写下这样的句子
:“十八里长亭并不遥远。”你怀中的岁月我怎么也走不完。“到今天,我的感
觉依然如故。甚至,在我丈夫对妈妈越来越熟悉之后,他竟然说:”你的很多习
惯越来越像你妈妈了……“听见这样的话的时候,我鬼使神差地想着妈妈的话—
—这是命。
婚后有一个春节,我回到父母家。大家吃饭的时候,不知怎么就谈起来关于
小孩子的教育问题。妈妈说:“我就不主张打……”她的话还没有说完,我和哥
哥就已经在大叫:“得了吧,你!”妈妈吃了一惊:“我是不打你们呀!”哥哥
立即说:“你就用笤帚疙瘩打过我!”我和姐姐都在笑,因为我们都记得,妈妈
用鸡毛掸子的把儿打哥哥,哥哥连夜把鸡毛掸子扔了的故事。
妈妈的确打过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