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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斯林的葬礼-第9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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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耻的男人撕碎!她心里已经确定无疑了:玉儿年幼无知、孤独无助,她把韩子奇当成哥哥,当成家长,当成靠山,在外边什么不都得听他的?是他把这个纯洁无瑕的姑娘毁了;
  “不!你听我说,我……怎么跟你说呢?”韩子奇茫然地抬起头,幽暗的灯光下,他仿佛又回到了人间地狱般的伦敦,“是战争、毁灭一切的战争,令人绝望的战争!……”
  那是一段不堪回首的历史,颠倒的历史,混乱的历史,毁灭文明、毁灭生命、把人推到死亡的边缘、推到旷古的原始状态的历史!
  断壁残垣下的地穴里,囚禁着尚未了结的四个生命,也许明天的轰炸过后,这里就是他们永久的归宿了。奥立佛的惨死,给亨特夫妇的心灵以致命的戕害,财产的积聚、事业的追求,变成了分文不值的粪土、随风飞散的泡沫,一切都毫无意义了。和善而多语的亨特太太变得木讷呆滞,不再唠叨了。每当警报解除之后,她那穿着黑裙的身影总是出现在坍塌的小楼的瓦砾之中,沿着裸露的楼梯上来下去,下去上来,再扶着折断的栏杆,愣愣地往远处望上半天,好像在等待着她心爱的儿子归来。“走吧,亲爱的,奥立佛已经离开我们了,他不会回来了!”“怎么会呢?我还等着他吃晚饭呢!这么好的孩子,怎么会没有了呢?我等着他,他会回来的,会回来……”夜晚,沙蒙·亨特把她拖进地下室,在昏黄的烛光下,喂她一点儿吃的,是老亨特好不容易从炸得稀烂的街上买回来的。亨特太太不再失眠了,她在梦中寻求安慰,寻找失去的一切,发出甜蜜的梦吃:“奥立佛……”
  轰炸还在继续,希特勒的“海狮计划”是要摧毁英国的一切港口、机场、工业城市,消灭英国的空军主力,破坏英国的经济潜力和国家管理体系,征服英国的民心!英国空军和地面高炮部队奋起还击,拼死战斗,但是,代价是惨重的,九百多架飞机被损毁了,一百多万幢房屋被摧垮了,八万六千名居民被炸死了!对每个人来说,死亡随时都是可能的,而活着的希望却渺茫得像梦想!
  梁冰玉整日整夜地躺在地下室里的铁床上,深重的创伤不但摧毁了她的心灵,也击垮了她的肉体,她像一个垂危的病人,没有任何力量再使她支撑着疲倦的生命站起来了。和亨特太太的沉默寡言正好相反,她无休止地向韩子奇诉说着最痛苦的一切:杨琛、奥立佛,奥立佛、杨琛,这两个不同国籍、不同种族、不同灵魂的人,从两面夹击这个曾经两度坠入爱河险些溺死的姑娘,使她不得安宁。人生本来就是短促的,而她才刚刚活了二十五年,就已经经受了太多的磨难。如果她现在死去,人生留给她的只有痛苦,只有悔恨。如果人生真有后世,她宁愿自己的灵魂永远忍受火狱的煎熬,也不愿重新投胎做人,人生原来是这样的残酷!如果真主迟迟不肯召唤她离去,把她继续抛在人间,吞吃自己摘下来的苦果,她将终生咀嚼着这苦汁,直到变成一个满头白发、满脸皱纹的老处女,度日如年地捱到末日审判的那一天,她回到真主身边:主啊,我受到报应了!
  韩子奇整日整夜地守在她的床前,喂她水,喂她饭,强迫她珍惜自己的生命:“玉儿,不吃东西是不行的。你病了,得想办法去看看……”
  “奇哥哥,我没病,是我的心……死了!”
  心死了?这是多么可怕!古人说:哀莫大于心死。年纪轻轻的玉儿,心却已经死了!韩子奇的心上压上了千斤磐石,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样才能把这个小妹妹从死亡中拯救出来,背着她脱离苦海,回到人间——人间也是苦海!
  爆炸震撼着地穴,威胁着脆弱的人生,他真希望就此和玉儿一块儿告别人生,免得她一个人到另外一个世界上去受苦,没有人来听这个孤独的冤魂的诉说。死去吧,死去!这个世界,不留恋了;中国,北平,不回去了!
  “韩先生,走吧,”沙蒙·亨特抬头望着颤抖着的水泥板,“我们一起搬到地铁去,搬到更牢固些的防空壕去吧,这个‘家’,恐怕住不得了!”
  “亨特先生,冰玉衰弱得这个样子,怎么走啊?”韩子奇绝望地叹息,“不走了,我不怕死,死了倒好了!您和太太走吧!”
  “死了好?好……好看见我的奥立佛?一起死吧,死吧!”沙蒙·亨特含着泪在惨笑,他摸索着走到墙角里,找出那瓶被冷落的陈年“老窖”,仰起脖子咕咚哈咚一饮而尽,啪地摔碎了瓷瓶,瞪着血红的两眼,踉踉跄跄摔倒在床边,用沙哑的嗓音唱起了一首歌,那歌儿本来是在伦敦街头晃晃悠悠的醉鬼唱的,游戏人生,放荡不羁,如今出自亨特口中,凄凉得却像唱挽歌,像嚎哭!
  亲爱的老伙计
  快活的老伙计!
  不论祸福凶吉,
  我们紧紧挽在一起!
  亨特醉了,麻痹了,睡去了。“但愿长醉不愿醒”,并不仅仅是中国的人生哲学;“患难见真交”,也不仅仅是汉字写成的谚语。在逃避人生的地穴之中,也有真挚的友谊,真挚的爱。
  地穴在灾难中沉睡。人们今天一起活着,也许明天就一起死去。
  梁冰玉根本不曾睡去。黑暗中,她看到的是一个明媚的世界,清亮的阳光,和煦的春风,青翠的丛林,娇艳的花朵,轻柔的鸟啼。啊,世界应该是这样的,人生应该是这样的!平缓的沙滩,碧蓝的海水,轻盈的白帆,宁静的小岛,啊,世界应该是这样的,人生应该是这样的!是谁夺走了这一切?当她从娘胎中呱呱落地,当她作为一个人向这个世界报到,她本来就应该拥有这一切;亚当和夏娃创造了人,《圣经》和《古兰经》都宣称这同样的天意,那么,人来到世界上就是注定要承受苦难吗?主宰人类的神不是要给他的子民以和平、幸福,让世界充满爱吗?爱,这个诱惑着人而又折磨着人的字眼儿!梁冰玉付出了爱,得到的是欺骗;奥立佛付出了爱,得到的是拒绝。爱,就是苦难,就是罪恶吗?……小岛不见了,白帆不见了,一个美丽的姑娘沉下海底,在怒涛中挣扎,呼喊……
  “奇哥哥!”她呻吟着。
  “玉儿,我在呢,在你身边。”他抚着她。
  “我不愿畜死……”
  “你不会死,你还年轻……”
  “是吗?……”
  “是的,你是个好姑娘,人生才刚刚开头儿啊,真主会赐福给你的!玉儿,你应该有勇气,往前走……”他这样说着,其实连自己也不知道前面是什么。
  “不,我没有勇气,我怕;我爱人生,可是,爱,是罪恶……”她瑟瑟发抖。
  “爱,怎么会是罪恶?玉儿,你不要总是用过去的痛苦折磨自己,将来会有一个美好的人生……”
  “是吗?”她惊恐地抓住他的手,“我还有爱的权利吗?还有吗?不,没有了,我就要死了,就要沉到海底去了,我怕!奇哥哥,抱着我……”
  他抱着她,让她的脸贴在自己的胸膛上,听着那心脏的跳动声,让她相信还活在人间,驱散对死亡的恐惧,什么魔鬼都不能从他的怀抱中夺走她!
  “噢,我还是一个活着的人……”她的声音微弱而颤抖,“一个活着的人,我……有权利生活,有权利爱!”
  “有……应该有,你应该有一切……”他安慰着她,也安慰着自己。
  “奇哥哥,抱紧我……”
  他抱紧了她。
  “奇哥哥,吻吻我……”
  他惊呆了。这是什么?是爱的潮水在向他涌来?是兄妹之爱,还是男女之爱?是二者兼而有之,还是人的情感在不知不觉中悄悄地转化,突然爆发的狂潮迅雷不及掩耳,反而让他惊惶失措?
  “不,玉儿,我们不能……”
  “为什么?”
  他沉默了。在世间匆匆奔跑了半生,名满京华,蜚声英伦,三十八岁的韩子奇,第一次被“爱”震颤着灵魂,这是从来也没有过的情感。在过去的岁月里,他其实只知道人和人之间存在着恩怨,恩恩怨怨,你来我往,就是为了报恩或者报怨,却不知道还有属于自己的“爱”。现在,过去的一切都被切断了,他还有什么?他紧紧地抱着玉儿,一种罪恶感在威胁他,阻止他做任何非分之想!她是谁,是亲如手足的妹妹?是自幼耳鬓厮磨的伙伴儿?是患难与共、生死相依的朋友?是……?为什么在奥立佛要把她“夺”去时,他曾感到恐慌?为什么在她挣扎于死神面前时,他甘愿和她一同死去?为什么当她终于向他袒露着爱、渴望着爱,他却又是这样地惶惑?他说不清这一切……
  “啊,你也是一个……懦弱的人,和我一样!是人毁灭了人,毁灭了自我!奇哥哥,我们是人,活着……就应该像一个人,有爱的权利!”
  “我……有吗?”他问着她,也问着自己,“我可以爱吗?”理智在和血肉之躯搏斗,他在心里编织着层层罗网,把自己牢牢地束缚,而这罗网竟然又松散无力、不堪一击,被他自己冲破了。他怀抱之中的这个天生丽质却多灾多难的姑娘,这个温情脉脉却被抛到无情世界的姑娘,她究竟是谁啊?不,他们没有共同的血缘,没有不可逾越的障碍,是同命相连的兄妹,又是各自独立的两个人:男人和女人!
  仿佛是发自地层深处、发自冥冥之中、发自血肉之躯的呼唤,将一颗封闭的心唤醒了,将一种埋得太深藏得太久的情感唤醒了,人世被忘却了,天地塌陷了,山洪暴发了,海水吞没了陆地,雷电毁灭了生命,只剩下孤岛中的亚当和夏娃,世界将重新开始!
  世界重新开始了,两个人的世界!不知道它是罪恶、是苦难,还是幸福、是希望?两个灵魂的垂死挣扎,两个灵魂的遥相呼唤,两个灵魂的猛烈撞击,两个灵魂的痛苦呻吟。是人毁灭了人,还是人拯救了人?
  人生愁恨何能免?销魂独我情无限……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响贪欢!
  人生是一场梦吗?不,梦醒之后还可以忘却,人生可以忘却吗?
  人生是一部书吗?不,书成之后还可以删改,人生可以删改吗?
  人生从来没有蓝图,度过了人生,才完成了人生。
  历史从来都是即兴之作。而当它成为历史,才被千秋万代喋喋不休地评论。而无论是怎样评论吧,都不能改变它的曾经存在,只有从偶然中寻找必然,使它顺理成章。
  历史是人的足迹。但并不是所有留下足迹的人都敢于正视自己的历史。
  历史是无法重写的。不管它是牵动亿万人的命运的一场巨变,还是值不得写在纸上的区区凡人的一段寻常经历。
  一切都过去了,一切都留下了。
  又是长久的、难堪的沉默。
  女人的不幸,莫过于发现丈夫另有新欢;男人的耻辱,莫过于向妻子招供外遇。而这“新欢”,这“外遇”,却又出白同一个家庭,同根相生的姊妹!命运啊,为什么这么残酷?
  奇珍斋主完美的形象破碎了。也许,世界上根本没有完美无缺的人,那只是由爱而产生的错觉。也许,直到奇珍斋主韩子奇返回故国、跨进故园之时,他也在相信自己四十三年来所塑造的形象是无可指责的。但在这一瞬间,却散了,碎了,不干净了。“博雅”宅那条百年不朽的木头门槛,像一道凛然界石,把他的灵魂分成了两半,他在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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