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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黑下来了,“伏天儿”还在悠然地鸣唱,但白天的炎热已经消退了,微风吹来,让人感到一丝凉意。夏夜的晴空,撒满了无数的星斗,闪烁着清冷的光芒。弯弯的一道新月从西南方向的大际升起,浮在远处的树梢上空,浮在黑黝黝的房舍上空,它是那么细小、玲珑,像衬在黑丝绒上的一枚象牙,像沉落水中仅仅露出边缘的一只白壁,像漂在水面上的一条小船,这小船驶向何方?
新月在姑妈的房里坐了很久才回去睡觉。父母的争吵,高考志愿的悬而未决,都使她不安,而又无处诉说.只有姑妈最疼她,最宠她,最能安慰她,遇到不愉快的事儿,她总是首先在姑妈那儿寻求安慰,姑妈就把话正着说,反着说,掰开揉碎地说,直到把她哄笑了,娘儿俩才算完。但是这一次,姑妈的法宝失灵了,报考大学这件事儿太大了,超过了姑妈的权限,她可做不了主,只是反复说:甭着急,再跟你妈商量商量;甭着急,你妈疼你,她就你这么一个女儿,什么事儿还不都尽着你?她是不放心你到那么远的地方去上学,再跟她好好儿说说!姑妈甚至还说:我寻思着,一个姑娘家,上不上大学也不当紧……唉,姑妈不识字,她懂得太少了,话说得啰里啰嗦,糊里糊涂,不得要领,她安慰不了新月。
新月从姑妈那儿出来,忐忑不安地走回西厢房去。她抬头看到天上的那一弯新月,便想到了自己,她和那个神秘的天体是一样的名字。十七年前,也是新月升起的时候,她在人间落生了,像弯弯的新月一样升起来了,十七年,长成了一个大姑娘。以后的路怎么走呢?天上的月亮有自己的运行轨道,从容不迫地向前走去,她呢?她现在却在一个十字路口,茫然徘徊。
她站在天井里,望望上房。上房东间里父母的卧室,窗纸上已经没有灯光,不知他们睡了没有。她想再去跟父母谈谈,但走到廊下,听听里面没有声息,便又犹豫地站住了。也许他们已经睡着了,她不敢叫醒妈妈。站了一会儿,就悄悄地退去了。
回到西厢房,她没有开灯,便浑身无力地和衣躺在床上。屋里很暗,朦胧的月光从窗外反射过来,窗纸是一片淡淡的灰白色,墙边的立柜、梳妆台、写字台都只是幢幢黑影,她像走进一个无人的空谷,感到孤独和凄凉。她在床上辗转反侧。这张两头装着镂花栏杆的双人大铜床,是她从小睡的地方,也是妈妈睡过的地方。姑妈说,妈妈生哥哥的时候和生她的时候,都是住在这儿的。岁月太久了,她已经记不起自己在婴儿时期是怎样被妈妈抱在怀中喂奶,母女之间是怎样亲密无间。在她的记忆中,幼时陪着她睡觉,帮她穿衣服,喂她吃饭,带着她在院子里玩儿……这一切都是由姑妈来做的。她上小学了,姑妈给她缝了书包,送她到学校门口;放学时,姑妈在学校门口等她,惟恐她走迷了那一段长长的路,也怕街上的男孩子欺负她。这样一直延续了好几年,直到她上了初中,姑妈确信她已经有了自卫能力,才停止了迎送。但每当放学的时候,总是眼巴巴地等着她回家,如果她来晚了,姑妈一定焦急地在大门外瞭望。记得十二岁那一年,她第一次因为床单上的血痕而惊惶失措,掩饰不及而遭到了妈妈的白眼:“这么大的丫头了,连这都不懂……”是姑妈赶忙拿去洗,还悄悄地对她说:“新月,你是大姑娘了,别怕,这不是病,也不是伤,姑妈告诉你……”从那时起,已经五年了,她觉得自己真的一天天长大了,渐渐地会料理自己的一切,姑妈为了让她清静,就不再陪她睡,搬到倒座南房里去了,可是仍然主动地为她缝补浆洗,默默地关心着她的一切,一直到今天的生日晚餐……而这些,似乎妈妈都不大在意。现在,她高中毕业了,面临着激烈争夺的高考,这是她人生中的一大关头,不但需要自己去全力拼搏,也多么需要亲人的支持和鼓励啊!爸爸显然是支持她的,但是爸爸似乎又顾虑重重,没有妈妈的点头,爸爸是很难做出最后决定的,他今天的话越说越无力,还是要看妈妈的脸色。妈妈嘴里说“不管”,而实际上却是坚决要管,要阻拦,要在这决定命运的一步改变女儿的道路,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她烦乱地从床上坐起来,打开了台灯。台灯下赫然摆着她的报名单,“升学志愿”那一栏还空着,她不知道明天将怎样交给老师?已经立下破釜沉舟之志的姑娘面前还有一道难以逾越的障碍,这障碍竟然来自她的生身之母!
泪水洒在那张还没有填写志愿的报名单上。她掏出手绢儿,轻轻拭去泪痕,珍惜地把那张纸夹在英语课本里,两肘支在书桌上,对着一盏孤灯,思绪茫然。她的目光落在台灯旁边的那只小巧的硬木雕花镜框上,那里面,镶着一张发黄了的六英寸照片,是她和妈妈的合影。照片上,妈妈文静、端庄,脸上浮现着温柔、慈爱的笑容,纤细优美的手,一只揽着她的腰,一只拉着她的手;她坐在妈妈的膝上,甜甜地偎依着妈妈,两只不谙世事的大眼睛望着镜头微笑,充满了甜蜜。她那时留着长发,垂到肩上,穿着白色的纱裙,白色的长袜,白色的小皮鞋,就像是妈妈抱着一个玩具小洋娃娃。那时候,她才两岁吧?可是,她的脸型、眉毛、眼睛、鼻子、嘴巴都已经看得出很像妈妈。现在,她长大了,她从镜子里看自己的时候,觉得越长越像妈妈了。但是,后来妈妈再也没有和她合拍过照片,十七年,只留下这么一张。她无限依恋地望着这张照片,真希望自己重新变小,再退回到妈妈的怀抱中去,体味那越来越淡的母女之情。照片上的妈妈比现在年轻得多了,那时妈妈还是一个美丽的少妇,烫着鬈发,穿着旗袍。现在妈妈老了,装束也改换了,但脸型、眉目并没有多大变化;变化最大的不是形象,是妈妈对她的情感!她好像又看见了妈妈的那阴晴难以捉摸的脸,虽然也有过笑容,也有过亲切的话语,但更多的是冷漠,有时甚至是冷若冰霜,使她常常本能地惧怕妈妈,回避妈妈。她多么希望妈妈不要变,永远像照片上那样和蔼可亲!往日的温柔慈爱到哪里去了呢?是什么力量在母女之间造成了一道看不见、摸不着却又时时可以感觉得到的鸿沟?妈妈,您怎么让女儿无法理解啊?
新月根本没有料到,就在她愁思百结不能成眠的夜晚,她
45的父母也根本没有入睡。上房东间的卧室里,这一对老夫妻就女儿的升学问题,在深夜进入了实质性的谈判。
年近花甲的韩子奇已经有十几年不和妻子同榻而眠了。上房的东间,是他们过去的卧室。隔扇门里,靠墙摆着榆木擦漆大立柜,南墙窗下一式四件包着铜角带着铜扣儿、铜锁的衣箱,东面靠墙一只硬木茶几,两张明式靠背椅。挨着床的地方,一头儿是带抽屉的床头柜,一头儿是钱柜和梳妆匣。全套家具都是搬入新居那年买的龙顺成桌椅柜箱铺的“百年牢”。牢是真牢,算来已经二十五年了,至今都没走样儿,只是都旧了,色彩黯淡了。北面,一张大铜床占据了房间的四分之一。自从韩子奇全家搬进了“博雅”宅,就淘汰了北方旧式的土炕,买了这种西式大铜床,两头儿高高的床栏上铸着浮雕缠枝花卉,洋味儿的古色古香,和这房间的雕花隔扇、硬木家具倒也协调。床栏上的花纹,凹处已经锈迹斑斑,凸处磨得闪光锃亮,像古董似的。这儿至今仍然在名义上是他们夫妻俩的卧室,床上是两只枕头、两条被子,而实际上,韩子奇从四十多岁起就没再住过这儿,他的卧室是西间的书房,那张西式大沙发,便是他的卧榻了。他每天一早到特种工艺品进出口公司去上班,到晚上才回来,这间书房兼卧室是经常锁着的。儿女们也并不知道他们之间的秘密。
今天,韩子奇破例地强制着自己,低声下气地走进了妻子的卧室。打开灯,韩太太也根本没睡,看见他进来,只翻眼瞅了瞅,也没答理。韩子奇默默地坐在靠东墙的椅子上,低着头愣了一阵,却不知该怎么开头。
“有话就说吧,不还是为那件事儿吗?”还是她先打破了沉默。
“就这事儿,”他说,“我已经答应新月了,你就别再……”
“我不也答应了吗?”她冷冷地一笑。
“你那也叫答应?吓得孩子都不敢说话了!”
“她该说的不都说完了吗?哼,她还要上……”韩太太说到这里,把下边的话咽住了。
“我知道,你不想让她报考北大……”韩子奇发出一声深深的叹息,这叹息似乎包含着许许多多在心中憋了好久的言语,而他又没有说出。对妻子,他不必说,韩太太也完全明白;对女儿,他不能说,不能让新月明白。
“哼,甭管什么‘大’,都甭考了!”韩太太沉默了片刻,才说,脸上阴沉沉的。
“那怎么行呢?”韩子奇从沉思中被她惊醒了。
“怎么不行?一个姑娘家,能上完高中,也就足矣!眼瞅着大了,聘个人家儿,我也就踏实了,免得老在外头疯,想拴都拴不住!上大学有什么用?说洋话有什么用?你还想把她送到外国去是怎么着?”
“我……我根本就没这么想!”韩子奇急了,“我只是想满足她的要求,也了却我的心愿!这孩子是个好材料,是块璞玉,玉不琢不成器。我们做父母的有责任成全她,不能让她半途而废,误了一辈子的前程!我……我们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啊!”
“儿子不也只有一个吗?”韩太太突然反间,“天星就是半途而废,误了一辈子的前程,你怎么不说啊?他和新月一样,都是你的骨血!”
韩子奇竟被她问住了。
韩太太一提起天星,就勾起了满腹伤感:“一样的儿女,你没一样地待承啊!是天星这孩子笨吗?不争气吗?让他考大学了吗?连高中都没考,就进厂当学徒去了,那年,他才十五啊……”
各人心里都有一本账。她说起伤心往事,眼圈儿就红了,扑簌籁落下泪来。
“你别说了……”韩子奇惭愧地垂下头,两手托着脸,十个手指头揉搓着那黧黑的、皱纹交错的额头。妻子的话,打在他的心上,触及了他的痛处,“别说了!一想起天星的辍学,我就心跳,是我没尽到做父亲的责任,可我当时……唉,天星没赶上好‘腮拜卜’(机遇),人的一生,成功或者失败,常常要看机遇,命运很难掌握在自己手里!”
“好‘腮拜卜’都给了新月了,钱尽着她花,学尽着她上,可是,她能替得了她哥吗?”韩大太擦着泪,喃喃地说,“我不是不疼新月,不是重男轻女,姑娘终究是个姑娘,她替不了儿子啊!”
“人生在世,谁也替不了谁;生儿育女,不是为了父母,是为了儿女自己,各人的路,让他们自己闯去吧!”韩子奇转过脸来,看着妻子,“我已经耽误了儿子,不能再耽误女儿了!”
韩太太刚才听到韩子奇痛苦的自责,也曾感到一丝安慰,却不料丈夫的话题一转,九九归一又落在新月身上,他心里最占地方的还是新月!
韩太太突然冷静了,她不再伤心落泪,不再提那些已成定局无可挽回的往事,更关心的是现在。她准备结束这场谈判了,冷冷地说:“半夜三更的,你跟我软磨硬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