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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斯林的葬礼-第6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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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暴雨猛浇在这个发疯的人身上、头上、脸上,把他浇醒了。他猛然想起正月初二那一天,他为小容子的毁约而痛苦不堪,而妈妈招待起陈淑彦来却是那么兴高采烈;他想起春天的时候,他正陷入失恋的苦闷不能自拔,妈妈却喜滋滋透露给他,说陈淑彦对他“有意”,他茫然地看着妈妈,感激妈妈对他的关切。现在想来,那时妈妈早就有了主意了;还有,夏天,匆匆忙忙催着他和陈淑彦去办理结婚登记手续;秋天,声势浩大的婚礼……这一切,再清楚不过了,陈淑彦是妈妈早已相中的儿媳妇,为此,就必须搬掉容桂芳这块绊脚石,不惜使出任何手段!而他却从头至尾一切听从妈妈的摆布,一点儿都没有察觉,他太傻了!不,是太爱妈妈了,一个儿子怎么会怀疑自己的妈妈呢?可是,正是妈妈害了他!不然,他的婚姻不是这个样子,不是!他和小容子会永远生活在一起,生死不渝!为什么妈妈不能容忍他自己选定的爱人?为什么人不能爱自己所爱的人?为什么他必须接受别人指定的生活道路?为什么妈妈要硬塞给他一个陈淑彦?……
  他在风雨中奔跑,不辨方向,不管马路上的任何标志,连疾驰的公共汽车都不得不急煞车,让开这个忘了自己性命的人!跑着跑着,他的脚步放慢了,不是身上的力气用完了,而是眼前越来越清晰地浮现出那个和容桂芳相对立的女人——陈淑彦!啊,陈淑彦是什么人?是他韩天星的妻子,正在家等着他呢!他回去能说什么?能说这个妻子是妈妈“硬塞”给他的吗?不,妈妈没有强迫他,是他点头认可的。他和陈淑彦虽然没有像和容桂芳那样的深交,没有那样的痴情,可是,要说淑彦怎么不好,他说不出来,那样太屈心了!他要是回家因为淑彦而和妈妈大吵大闹,那就太对不起自己的妻子了!他不傻,他什么不懂?从婚前的有限接触和婚后半个月的共同生活,他完全感到淑彦的纯洁、温柔、善良,她把她的心都给了丈夫,给了这个家,他还能忍心去伤害这样的妻子吗?那样,韩天星就不单在厂里不是人,在家里也不是人了!
  铁打的汉子被感情的重压击垮了,像一只被蛛网缠住的飞蛾,无法挣脱!他在马路上踟蹰徘徊,不知道该往哪里走?天早就黑透了,乌云压顶,暴雨倾盆,银蛇似的闪电撕裂了他的胸膛,重炮似的惊雷震昏了他的头脑,他失神地望着天,天上不是有一个主宰万物的真主吗?主啊,告诉我!人为什么要受这么多的苦难?主啊,救救我!你既然让我做了个人,就指给我一条人走的道儿吧!
  夜深了,街上已经没有了行人,连公共汽车也绝迹了。风雨之中,天,漆黑;地,漆黑;路灯投下一片光亮,撕开了沉沉夜幕,照着幽灵似的韩天星,游游荡荡,形影相吊,像置身于一个阴森森的大舞台。
  人生的舞台上,悲剧,喜剧,喜剧,悲剧,轮番演出,不舍昼夜,无尽无休……
  
  第十一章 玉劫(一)
  1937年7月29日,北平沦陷。
  8月13日,日军进攻上海,抗日战争全面爆发。
  1938年10月,武汉、广州沦陷。
  与此同时,战火在地球的另一半迅速蔓延。
  1938年3月,德国鲸吞地处中欧心脏的奥地利。
  1939年3月,德军占领捷克斯洛伐克。
  9月1日,德国诡称“自卫”,突然袭击波兰,波兰的盟国英、法,为保卫自身的利益,被迫对德宣战,第二次世界大战全面爆发。
  1940年5月,德国出动三百万军队、二千五百辆坦克、三千八百架飞机和七千门火炮,从北海到瑞士边境长达八百公里的西方战线上突然发动了空前规模的闪电攻势,迅速征服了卢森堡、荷兰和比利时,又越过阿登山脉,攻入法国,占领色当,沿圣康坦、亚眠一线直扑英吉利海峡……
  1940年6月,法国对德投降。英国孤悬海外,岌岌可危。踌躇满志的希特勒凭借空中优势,对英伦三岛展开空中闪电战,把六万吨炸弹向英国的土地上倾泻……
  1940年9月7日,星期六,灾难降临了伦敦。
  清晨,格林威治天文台报时的钟声照样敲响,亨特太太照样往餐桌上端来麦粥、面包、牛奶和鸡蛋。奥立佛一早就不知去向了,他常常不在家吃早饭。在牛津上学的梁冰玉每逢周末的晚上才回家。现在,餐桌旁只有亨特夫妇和韩子奇三个人。而韩子奇却一点儿胃口也没有,只对着摊开在面前的《泰晤士报》发愣。这是他三年来每天早晨急于做的第一件事,几乎要把报纸上的每个字都读遍,从中寻找来自中国的消息,“卢沟桥事变”、“八一三事变”、“南京大屠杀”使他痛心疾首,“平型关大捷”、“台儿庄战役”使他燃起了希望,但是,后来的消息又凶多吉少,外患未除,政府又在一次次地“剿共”,同室操戈,中国哪一天才能安宁?
  “韩先生,您怎么不吃东西?”亨特太太轻声问,那浅褐色的脸上总是挂着安详的微笑,“您不觉得自己越来越消瘦了吗?这很让我不安,也许是我照顾得不周到吧?”
  “不,亨特太太,我已经很过意不去了,”韩子奇歉意地看看她,“可是,我这心里头……哪儿还吃得下去饭啊?唉!原来根本没想到仗会打这么久,计算住个一年半载就回去的,但现在已经三年了!我哪儿会想到在这儿住三年?北平被封锁了,整个中国都与世隔绝了,我的太太和孩子没有一点儿消息,我……我真后悔离开他们!”
  “您当初就应该把他们一起带来嘛!现在麻烦了,想去接他们都办不到了!”亨特太太手里抚弄着她那只心爱的白猫,“听说,中国的战争是共产党挑起来的?他们到处杀人放火,日本人在拯救中国的妇女儿童……”
  “报纸上也是这么说的,”韩子奇烦躁地阖上报纸,扔在餐桌上,“不过,我不明白:难道日本人跑到我们的国土上,是为了用飞机大炮‘拯救’中国人?我家的一个大姐就是从关外逃难来到北平的,她的丈夫和没有满月的孩子,都被日本人杀害了!可是,她还在盼着他们回来,天天等着,等着……”
  韩子奇的心飞到北平去了。那里有他的家:院子,妻子,儿子……
  他懊悔自己的莽撞举动,不该不听妻子的劝阻,万里迢迢来到英国,如今想回去都不可能了!他不敢设想他的奇珍斋、他的家,现在是否还存在?他的共过患难的妻子、幼小的儿子,是否还活着?想到这些,他心灰意冷,不寒而栗,三年来他踏遍英伦三岛巡回举办“玉展”所取得的巨大成功也不能解除他的离愁别绪!
  “不要悲伤,我的朋友!”沙蒙·亨特手里拿着小勺,耐心地敲碎煮鸡蛋的外壳,像在雕刻一件艺术品似的慢条斯理,“中国有句俗语:‘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在我看来,您为您的事业已经尽力了,‘中国玉王’的名字已经传遍英国和欧洲,您所收藏的珍品安然无恙地远离中国战场,这可以说是一个极大的安慰了。至于战争,这是您、我所无法左右的,我多么希望全世界都是和平的绿洲,全人类都不必担心自己的命运,天天过圣诞,过中国的年,人人都佩戴着璀璨的珠宝,家家都陈列着精美的玉雕!但这只是梦想,在炮火轰鸣的时候,珍珠、钻石和粪土的价值就没有区别了。也许过不了多久,我们现在坐着吃早餐的地方会变成一片瓦砾,伦敦城从地图上消失,我和您的命运一样——无家可归!”
  沙蒙·亨特描绘着他所设想的可怕的未来,就像讲述一个遥远的童话故事那么平静,甚至带有几分幽默。
  “啊,上帝!”亨特太太在胸前划着“十”字,“不会吧?我不相信德国人会忍心毁了这么古老、这么美好的伦敦!”
  “怎么不会呢?”沙蒙·亨特冷笑着,轻轻地用小勺敲着煮鸡蛋,“希特勒的胃口大得很,他要吃掉整个地球呢!我们的邻国一个接一个地被吃掉了,那么轻而易举,连我们的盟国法兰西也完蛋了,卖国政府向德国人奉献自己的国士时丝毫也不觉得可惜,好像那是属于他自己的首饰,可以随便送人!”
  “唉!”韩子奇感叹着,他想到自己的祖国,不也是这样一步步被日本人蚕食的吗?
  “而最富有讽刺意味的是,法国在贡比涅森林里火车上的一节车厢里签订了投降协定,而这正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战败的德国签订投降协定的同一地点,历史真是善于翻云覆雨啊!”沙蒙·亨特嘴角挂着凄然的微笑,看着他的异国同行,“这,倒是很像我们所做的买卖!”
  “嗯?”韩子奇一时不能理解这句话的含义。
  沙蒙·亨特接着说:“不是这样吗?老朋友!价值连城的珠宝、举世无双的美玉,今天属于这个人,明天就可能会属于另一个人,千百年来就是这样在人们手里传来传去,每一个收藏者都希望自己是它们的最后一个主人,为了使自己拥有这个权利而互相争夺,从而使它们的身价倍增。而实际上,谁也不是它们的永久的主人,而只是暂时的守护者。王寿千年,人生几何?高价抢购,精心收藏,到头来却不知落入何人之手!”
  韩子奇默然。对于政治,他懂得太少了,还远远不如并非政治家而仅仅是个商人的沙蒙·亨特;但对于美玉珍宝,他的着迷程度丝毫不亚于沙蒙·亨特,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沙蒙·亨特把地球比作一堆珠宝,把如今遍及世界的侵略和掠夺形象化了,而他关于人生短暂的喟叹,又使得一切争权夺利都变得毫无意义。“是啊!”韩子奇深有感触,“曹孟德说,‘神龟虽寿,犹有竟时;腾蛇乘雾,终为土灰’,百年之后,我韩子奇也只是一堆枯骨而已,和一切都无缘了!但是,不到那一天,人总是执迷不悟,我真不敢想象,当我要离开人生的时候。将怎样和我的玉告别!”
  “总是要告别的,朋友,”沙蒙·亨特在说到这个令人不快的题目时,表情仍然是轻松的,“我的曾祖父就是个嗜玉如命的人,他临死的时候,好几次闭上的眼睛又睁开了,是那些玉牵着他的心,给了他回光近照的力量,但并没有留住他的生命,他终于走了,临终时握在手里的一块玉璧落在地上,摔碎了!他却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他管不了啦!从此,他的继承人——我的祖父就戒除了收藏的嗜好,把兴趣放在商品的出售上。他告诫后代:如果商品不能在你手里创造出更大的价值,那它就等于没有价值!我的父亲和我本人,都继承了这一点,也许正因为如此,‘亨特珠宝店’才得以存在和发展,我才得以在全世界旅游,让自己生活得舒适而愉快,享受自己所创造的一切!而您,我的朋友,似乎走的是我已故的曾祖父的老路,何苦呢?如果我是您,就会把那五大箱东西卖掉它!”
  “卖掉?”韩子奇吃了一惊。
  “对,卖掉,大英博物院和苏士比拍卖行不是早就在注意您的东西嘛,他们会出很高的价钱的!大战在即,现在不卖,更待何时啊?一旦玉石俱焚,后悔就晚了!”
  韩子奇茫然。沙蒙·亨特的这番话,他觉得似曾相识,跟劝他离开北平时说的一样。“不,”他说,“亨特先生,难道我费尽千辛万苦把东西运出来,是为了卖吗?您帮助我来到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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