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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哎,淑彦……嫂子,怎么样?”
“那好哇!”陈淑彦说,“有你陪着,省得我一路上闷得慌呢!可是,今天没有小汽车了,咱们得走着去,你行吗?”
“行,怎么不行?”新月兴奋地说,“我又不是没走过路!”
“得了,得了,姑奶奶!”韩太太不耐烦地打断了她们的话,“人家姑娘‘回门’,你跟着去算是干什么的?这里头有你什么事儿?”
“哦……”新月一愣。
姑妈忙笑着说:“新月呀,昨儿个,你不是去迎了亲吗?为你哥、你嫂子,也尽了心了,受了累了,今儿就在家歇着吧!”她似乎看出了新月不高兴,有意说了个笑话儿:“今儿这‘回门’是淑彦的事儿,赶明儿你出了门子,才该你‘回门’呢!”
新月脸一红,低下了头。
韩子奇毕竟是个男人,他没有留意妻子的话伤了女儿的心,也没意识到女儿心中想些什么,就说:“好吧,好吧,两人快去吧!淑彦哪,见了你的父母,替我问候!”
“哎。”陈淑彦答应着,不无遗憾地看了新月一眼,就随着她的兄弟,偕同她的丈夫,带了“回门礼”往外走。天星穿着那一身不大自然的中山装,脸上说不清是什么表情,低着头,手里提着礼盒出门去,那倒挂在手里的两只活鸡,挣扎着,扑棱着翅膀。
一家人把他们送出大门外,看着他们走远了,才慢慢地回到院子里来。韩子奇回书房去拿他的手提包,他也该上班去了,那提包里,韩太太装了好些喜糖,让他分赠给特艺公司的同事。
送走了新人,韩太太满心欢喜地回到喜棚下,像还没有过完瘾似的坐在那儿,端起儿媳妇给她沏的那碗盖碗茶,拈起盖儿,拂了拂茶叶,香香地抿了一口,透透地舒了一口气:“托靠主!这桩喜事儿总算办得圆圆满满,我这心事就全没了!”
说的人也许无意,听的人却有心。新月沿着廊子慢慢走回西厢房,看见妈妈那心满意足的神情,听见妈妈那脱口而出的话语,心里一动,不禁想到了自己:她在哥哥、嫂子的这场准备了数月之久的大喜事儿中,扮演的是个什么角色呢?是跟着“凑热闹”的局外人吗?现在,喜事儿办完了,她在妈妈的心中,还占据什么位置呢?
默默地回到西厢房,和衣躺在床上。她累了,困了。昨天的奔忙,昨夜的失眠,现在才突然感到了疲乏。她什么也不想了,昏昏睡去。
在梦中,她看到了燕园,二十七斋、备斋、未名湖,那里才是她的世界。她看到了她的同学、她的老师……
不知在什么时候,姑妈把她叫醒了。醒来使她感到空落,感到孤寂。
“新月,该吃饭了咳!”
“姑妈,我不饿。”
“你今儿的药吃了没?”
“哦,还没……”
“瞧瞧,没有淑彦提醒,你把自个儿的事儿都忘了。”姑妈唠叨着,伸过手,抚着她的脸,“哟,你怎么这么烫啊?着凉了?”
“我……不知道……”新月懒懒地翻个身,又接着睡了。
姑妈风风火火地就往上房跑,“新月她妈!你去瞧瞧,这孩子脑门烫人,是不是……?”
“嗯?”韩太太正靠在太师椅上打盹儿,打着哈欠站起来,跟着姑妈往外走,“瞧瞧,我怎么连一天的踏实都没有哇?甭着急,不碍事的,头疼脑热的,谁也免不了!”
可是,她哪里知道,对于一个患有风湿性心脏病的人来说,“头疼脑热”将意味着什么!
一对儿“回门”归来的新婚夫妇一前一后走在街上。所谓“回门”,便是古人所说的“归宁”、“省亲”,用最通俗的说法,就是“回娘家”。这种礼仪,可以搞得极为隆重、繁复,花上五天、十天工夫的都有,但也可以搞得简便之极,仅到娘家吃一顿饭便可当天返回。陈淑彦的娘家便取了这最简便的形式。吃过了午饭,天星说:“走吧!”陈淑彦便告辞了父母兄弟,随着丈夫回婆家去。
天星走在前面,低着头,也不说话。陈淑彦跟在后面,两人拉开了两三步的距离。如果是不认识的人看见他们,恐怕想不到这二位已经在昨天动用了那么多人马、以那么大的声势办完了喜事儿,还以为他们是刚刚经人介绍、头一回儿见面儿的“对象”呢,你瞅,两人走在当街还不好意思说话儿呢。
陈淑彦一边走着,一边回味着昨天盛大的婚礼和洞房花烛夜,像梦一样来临,也像梦一样过去了。她的父母、兄弟,她的亲戚、邻居,对她的婚事都是极为满意的,那么,她也就应该满意了,一辈子的大事儿,圆满地交待过去了,以她的“条件”,能嫁到这样的人家,受到这样的欢迎,应该“受宠若惊”了。但是,她又有些糊涂。她在寻找过去的梦,经过了昨天的“热闹”之后,她过去在梦中期待的东西,似乎已经得到了,又似乎还没有到来。那是什么?她说不清。她想起在那个月色朦胧的夜晚,新月躺在她的身边,轻轻地给她背诵拜伦的诗,像夜风拂着她的面颊,像清泉流过她的心扉。在大海环抱的、隔绝尘世的一个美丽的小岛上,两个深深相爱的年轻人,每人都像一面镜子,照出了对方的心,两双贮满深情的眼睛,闪着宝石般的光辉……啊,那就是爱情,纯如水明如月深如大海坚如磐石的爱情。她就是怀着那样的憧憬,走进了韩家,寻找自己的归宿。“张三李四满街走,谁是你情郎?”她想起新月在住院期间反复背诵的台词,“情人佳节就在明天,我要一早起身,梳洗齐整到你窗前,来做你的恋人。他下了床披了衣裳,他开了房门;她进去时是个女郎,出来变了妇人……”是的,一番热闹之后,她“变了妇人”,她的童贞,她的心,她的命运,她的一切,都交付给了韩天星,天星就是她的恋人,她的如意郎君。从今以后,她要全心全意地爱他,和他共同生活,生儿育女,白头偕老。现在,他正走在她的前面,隔着两三步的距离。她回味着,东厢房里并不像拜伦笔下的海上小岛那样回荡着天涯牧歌,韩天星也不像唐璜那样充满柔情,但这就不是爱吗?也是吧?现实生活是千变万化的,恐怕爱情也不止是一种规格,前面的这个倔小子,也有他的可爱之处呢,新月不是说吗,“他要是跟你好,就把心掏给你!”是的,陈淑彦相信,瞧天星那个样儿,跟自己的妻子走在一块儿,还害臊呢,一看就是个过去从没搞过对象、从没接触过女性的老实人!
陈淑彦看着丈夫那梗着脖子、耷拉着脑袋的背影,不禁扑哧一声笑了。
“你,乐什么?”天星头也不回地问了一声。
“乐你那傻样儿!”陈淑彦说,“你跑那么快干吗?人家又不会吃了你!”
天星就放慢了速度,让她跟上来。他不傻,听得出来妻子的话是甜的,所谓“人家”就是指她自己,她当然不会吃了他,她是不愿意这么像路人似的离得老远地走,想挨得近点儿,慢慢儿地走着,聊着,像一对儿“情侣”。可是天星觉得不好意思,这一带离他的厂子不远,有些同事也住在附近,他怕被人家看见。其实,昨天的婚礼,厂子里来了不少同事,这明媒正娶的两口子还怕人家看吗?他还是觉得有些怕,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咳,你也不跟人家说句话?就跟不认得似的!”陈淑彦跟上他,瞅瞅这个“徐庶进曹营”的柠种。
天星讪讪地笑了,他不是不想答理妻子,淑彦对他好,对他真,他心里都知道,就是嘴里不会表示温存。“说……说什么?你说吧!”
陈淑彦等来的却是这么一句开场白,什么甜言蜜语也就很难跟他说了。但她知道丈夫的秉性,她不能跟他比着犯“拧”,就主动找话儿说:“咳,你看过……”刚说了一半儿,就又停住了。她本来想问天星:你看过拜伦的诗吗?看过莎士比亚的剧本吗?可是一想,自己刚从新月那儿夏来的那点儿东西,还似懂非懂,天星未必比她知道得更多,就想了想,临时换了个内容:“你看过《梁山伯与祝英台》那个电影吗?”
天星心里一动,他平时很少看电影,但这部电影他却是看过的,是和容桂芳一块儿看的。那是在去年夏天,他们正在热恋之中,容桂芳买的票,在“蟾宫”电影院看的,有意找了个离家、离厂子都很远的地方,怕碰见熟人。看完了电影,容桂芳还一路跟他说起来没完:“电影里的那句词儿,记得不?‘梁山伯与祝英台,前世姻缘配拢来’,咱俩就是这样儿,前世的姻缘,命中注定让我碰上你,就是两人变成蝴蝶儿也不分开!……”那话说得多好听!可是人心变得快啊,他辛辛苦苦从张家口买回了羊,等着容桂芳来过年,而她却突然冷淡了,不来了,不明不白地撤退了,把过去说过的话也忘了!……现在,韩天星离开了容桂芳也娶上了媳妇,婚也结了,门也回了,他赌了这一口气,过去受的屈辱似乎也已经雪洗了,他也就不愿意再想起那个负心的容桂芳了,平时在厂子里见面儿都不说话,就像根本不认识那个人,要把和那个人有关的一切记忆全忘掉!可是,偏偏陈淑彦今天问起那部电影,已经忘了的事儿就又翻腾起来了,这使他心里很不是滋味儿。他不想让陈淑彦知道在她之前还有一个容桂芳,甚至觉得自己在结婚之前和别人搞过对象就是对不起妻子,但那又是没法子抹掉的事儿!这个老实人脸红了,“看过,怎么了?”他问,似乎在担心妻子看破了他心中的隐秘。
“怎么了?你说怎么了?”陈淑彦笑笑说,她并不知道天星为什么脸红,更不知道容桂芳的半点儿影子,只是觉得自己的丈夫太老实,老实得近乎傻,“瞧你那个样儿,就是个傻梁山伯,十八相送,人家跟他说了一路,他全不明白!”
天星憨笑着说:“你瞎扯什么?闲心倒不小!”
“我忙了二十一年,难得歇这三天婚假,倒真想闲一闲!”陈淑彦说,“哎,咱俩上公园逛逛去呀?”
“逛公园?”天星迟疑地站住了。
“嗯,咱去歇会儿,聊聊,划划船,”陈淑彦极有兴致地煽动他,“跟你认识这么长时间,你都没陪人家逛过一回公园,糊里糊涂地结婚了,等于没搞对象!天星,给我补上吧,啊?”
天星感到惭愧。妻子说得一点儿都没错,他把她娶过来,娶得太容易了,没有经过“追求”,也没有经过“热恋”,就轻而易举地做了他的妻子。但她也是个人,是个女人,也需要情感,需要温存,而他却做得太不够了。在结婚之前,两人除了一块儿为了新月的事儿往医院跑,就再也没有别的内容了,没看过电影,没遛过马路,没逛过公园。他真该补上!“你说,上哪儿去呢?”
“陶然亭近,就立陶然亭吧!”陈淑彦高兴了,她愿意陪着丈夫到公园里的柳阴下、花坛旁去走走,在湖水中荡一荡小船,谈一谈和家庭、和工作、和这个乱哄哄的世界上的人都无关的、只属于他们俩的事儿,体会体会那恬静幽雅的爱的情感,爱的乐趣,就像一对初恋的情侣。她匆匆地做了少妇,却还想追回失去了的少女时代,延长一些,再延长一些……
“陶然亭?”天星一愣。那也是他和容桂芳去过的地方!一想起那柳岸、那小船,容桂芳的脸就像个不祥之物浮现在眼前,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