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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韩子奇干什么?有什么必要收留这个小小的琢玉艺徒?汇远斋只做买卖,不设作坊,那两张水凳儿拿去是准备卖的!何况,蒲缓昌心里明白,从今以后,自己实际上就成了梁家的仇人,纵然梁亦清膝下无子,可那两个水灵灵的大姑娘迟早总要嫁人,要繁衍子孙,看壁儿那架势,这个仇只怕几辈子也完不了!精明无比的蒲缓昌可不愿意在仇上加仇,落一个“毁家夺徒”的恶名,他的心,就像“喀嚓”上了一把锁,把韩子奇拒之门外了!
世上有各式各样的锁,同时也配好了各式各样的钥匙,一把钥匙开一把锁。谁能料到,韩子奇这把不起眼儿的钥匙,偏偏能插进蒲缓昌那老谋深算的心里去,捅开他那把沉甸甸的大锁呢?
“蒲老板!我知道您心胸大、度量宽,肚子里能撑得开船,跑得开马,要不然,能掌得了那么大的家业?大人物,心能容人,手能用人。戏文里唱的汉刘邦,文用张良,武用韩信,轻易取了天下;楚霸王武艺高强,虽有一范增而不用,终究难逃十面埋伏,四面楚歌,兵败乌江,别姬自刎!蒲老板!我知道您是胸怀大志的人,不像我师傅那样,空有一身本事,却不思进取,终究成不了气候。我为他养老送终,总算尽了孝道,往后的路就得自个儿走了;您收下我,也是对亡人的徒弟的一点儿照应,这对我师傅没有什么损害;对您,却让街坊四邻、买卖同行瞅着您仗义!”
蒲绶昌沉吟半晌,心说:这小子还满腹经纶,讲古论今,心里有点儿道道!梁亦清手下有这么个徒弟,却窝在琢玉坊里,没有施展的机会,可惜!要是真让他进了汇远斋,说不定……
“蒲老板!我是个落难的人,在北京无亲无故。梁师傅去世之后,我既没处投靠,也没路谋生了!念您是同行长辈,才斗胆向您开口,求您高抬贵手,赏我一碗饭吃!常言说:滴水之恩,也当涌泉相报。日后,我决不会忘了您的恩情!不瞒您说,这三年,我好歹也跟梁师傅学了点儿手艺,那件宝船要是让我来做,恐怕也就不至于落到今天这地步了。蒲老板,您再给我三年的时间,我保证能按图、按期把宝船交到您的手里,这样,您既在洋人面前圆了面子,汇远斋也避免了亏损,无论您卖多少钱,我概不过问,分文不取,权当孝敬您老人家,报答您的收留之恩了!”
这番话说出去,蒲绶昌的神色缓和了许多。他权衡一切的准则,无非是“利”、“弊”二字,偏偏韩子奇投其所好,尽述其利,竟无一弊,这就使他不能不动心了。原来,蒲绶昌根本不曾和洋人沙蒙·亨特签订什么合同,也没接受具有任何条款的协议,只是接了亨特的那张图,答应依图琢玉,几时完工,几时面议价钱。梁亦清船破人亡,倾家荡产,并未损害蒲缓昌一根毫毛,甚至还得到了一大笔“赔偿”,这宗买卖是再合算也不过的了。至于宝船,原图还在,偌大的北京城有几千名琢玉匠人,还怕无人敢接吗?即便梁亦清比别人的手艺略高一筹,已是人亡艺绝,也无法较量高下了。刚才他装作无意中带走残船,目的便是为下次的制作提供一个绝大部分尚且完好的范本!现在,梁亦清的真传弟子竟主动上门,继续师傅未竟的事业,这真是天赐蒲绶昌一条宝船、一名巧匠!
韩子奇观察着蒲绶昌的反应,知道事成有望了,就说:“您答应了?从今以后,您就是我的师傅!”
“别忙!”蒲绶昌伸手拦住韩子奇,以为他急着要行师徒之礼,“子奇啊,你知道,我是个心肠最软不过的人,走道儿碰见蚂蚁都绕过去,惟恐伤了它们的性命,更何况你是个人,走投无路的人!你这么开口求我,我不冲你,也得冲已经过世的梁老板!汇远斋虽说是生意做得紧紧巴巴,我也不能眼瞅着你饿死,凭着我和梁老板的交情,他的徒弟就是我的徒弟,有我蒲绶昌的一碗干饭,就不能叫你喝粥!可有一样儿,子奇,你让我为难啊,”他吸溜着嘴,迟疑地说,“咱们可是隔着教门的人!玉器行里,这一点是泾渭分明,回回的铺子里只收回回学徒,汉人的铺子里只收汉人学徒,你们回回的禁忌很多,我不能为了你一个人单开伙啊,还怕别的人跟你不合群儿……这事儿,恐怕还是不成!”
“师傅,这不要紧哪!”韩子奇已经管他叫“师傅”了,“我到了您那儿,只管做这一件活儿,任谁的事儿都碍不着;至于伙食嘛,窝头、咸菜您总供得起吧?我有这就行了!”
蒲绥昌无话可说了,又寻思一阵,突然朝韩子奇的肩膀一拍:“好,一言为定,你明儿就跟我走!”
韩子奇送走了蒲缓昌,回到奇珍斋,默默地清点账目,把平日的流水明细账一一理清,托着账本和库存的现钱,来到后边堂屋,往桌上一放:“师娘,师妹,请过目,奇珍斋的家底儿都在这儿了。这些现款,万幸蒲老板没有拿走,师娘和师妹就应付着过日子吧……”
壁儿愣了:“奇哥哥,你这是什么意思?”
韩子奇的两行热泪滚落下来:“我……该走了!”
白氏一惊,忙问:“走?你上哪儿去?”
“跟蒲老板走,接着做师傅没做完的活儿。师娘,您多保重吧,原谅我不能再尽孝了,我……不能离开水凳儿,不能扔下师傅的半截子宝船不管啊!等到有一天……”
不等他把话说完,壁儿已经气得打颤:“好啊,你要投奔我们家的‘堵施蛮’(仇人)?你这个无情无义、认贼作父的东西!我爸爸当初真是瞎了眼!你走吧,这就走,永远别登我们家的门儿,只当我们谁也不认得谁!”
“师妹,你听我说……”
“别说了,省得脏了我的耳朵!”
韩子奇有口难辩,既然这儿已经没有了他说话的权利,他就什么都不说了,一横心,扭头就往外走。
七岁的玉儿从屋里追出来,抱着他的腿:“奇哥哥,奇哥哥,你别走……”
一把钢刀在剜韩子奇的心!他俯下身去,亲亲玉儿的小脸,两人的热泪交流在一起,“玉儿,好好儿地,在家好好儿地……”
“玉儿,甭让他亲你!”壁儿冲过去,一把拉过玉儿,抬起手,就要抽打韩子奇的脸,但是,她举起来的手又放下了,眼里涌出愤怒、屈辱的泪花,“你算什么东西,不配脏了我的手!你走吧!”
韩子奇一转身,大步走出奇珍斋去,到了门口,又回过头来,望了望这座曾经生活了三年的小院,忍不住朝着里边痛哭失声:“师傅,我走了!师娘、师妹,你们一定要保重啊!”
韩子奇从此归于蒲绶昌门下。
汇远斋位于东琉璃厂路北,在众多的书店、纸店、字画店、丈房四宝店、古玩玉器店当中,并不特别引人注目。铺面不大,当街两间门脸儿,修饰得古色古香,悬着黑底金字的匾额,也是当年“博雅”宅老先生的手笔。他本是个“惜墨如金”的人,最厌恶一些附庸风雅的人请他题字,因为与玉有缘,才肯赐墨宝。因此,“玉魔”的题匾便也大大提高了历史并不长的汇远斋的身价。汇远斋虽是新店,但店主蒲绶昌经营玉器古玩却不是新手。他本来资产甚微,是个“打鼓的”旧货商。但他又不同于那些肩挑八根绳、两个筐“打软鼓”的,那些人只收些破铜烂铁、估衣旧器,油水不大;蒲缓昌是“打硬鼓”的,穿着长衫,戴着礼帽,谈吐文雅,口齿伶俐,专门深入民间,收购玉器古玩。他的眼光相当敏锐,一件东西拿在手里,立即能大体推断出年代,以此作为衡量价值的主要标准,其次才是质地和做工,赝品很难蒙蔽他的眼睛。他的主要搜求对象,是那些家资雄厚、以玩儿古董为点缀而又不大懂行的各业商人,以及那些没落的贵族、官僚、富商的后代,即所谓“破大家”。前者喜新厌旧,常常“换换口味”;后者坐吃山空,只好变卖祖业。这两种人都爱面子,又说不过蒲缓昌那张行家的利嘴,所以,蒲绶昌收购的货物,基本上都是由他说价,哪怕是稀世珍品,他也可以以极低的价格弄到手,这便是“打鼓”的最大乐趣。买到的东西,他并不急于出手,往往要细细考察,追根寻源,直到确切地弄清年代、来源,掌握了它的实际价值,才待价而沽。当时,崇文门外的东晓市、德胜门外的果子市、宣武门外的黑市,都是买卖旧物的场所。因常有盗物出卖,于拂晓时营业,称为“晓市”,又称“鬼市”、“小偷儿市”。交易的人不说“买”、“卖”,而说“给你”、“给我”;不说价钱,而在袖筒里用手指捏来捏去,讨价还价,直至成交。蒲绶昌常常出没于晓市,但他主要是从“二五眼”的卖主儿手里捞好东西,而很少在这里卖出。他的东西,要卖给那些爱玩儿玉又不懂玉的阔商,卖给识宝又肯给好价儿的古玩店,并且到各国驻华使馆、各大饭店去游说,卖给那些对中国文物垂涎三尺的洋人。一件东西出手,蒲绶昌就把一年的本钱都捞回来了。十几年的工夫,就有了相当的资本,在琉璃厂“倒”了两间门脸儿,挂起了“汇远斋”的匾额。“汇”者,汇精集粹也;“远”者,源远流长也。
汇远斋买卖不小,人却不多,现在只有三个徒弟,大师兄已出师留用,另两个尚未出师。还有一位账房,负责管理账目。加上蒲缓昌,五个人便管好了一切。蒲缓昌对徒弟的选用,要求极严:一要相貌端正,二要口齿伶俐,三要忠诚者实;收徒的手续也极严:一要有引荐人,二要有铺保,三要立字据。学徒期限为三年零一节,在此期间,不给工钱,衣物自理,只供饭食。逃跑、病死,店主概不负责。不守铺规,随时辞退,只许东辞伙,不许伙辞东。“东辞伙,一笔抹”,分文不给,赶走了事;“伙辞东,一笔清”,要付清一切赔偿方可走人。条条绳索,把四个人紧紧地捆在汇远斋,每天早晨四时,徒弟们就已起床,先拿答帚把儿,把店堂内外打扫得干干净净;再拿掸子把儿,将货物掸得一尘不染。开门之后,必须做到“笑、招、耐、轻”四个字,即以顾客笑脸相迎、主动招呼、耐心伺候,对货物轻拿轻放,右手还未拿起,左手已在一旁护着了。营业时间每天长达十几个小时,直至夜半时分才上门板。古玩行业,历来是“夜里欢”,趁钱的主顾,往往是酒足饭饱之后,从饭店、酒楼、舞场出来,到这儿来遛遛,不管能否成交,来的都是客,都得好好待承。而这古玩行业又不像饭店、商场那样大敞店门,任客往来,而是将店门虚掩,外行人以为已经关门,只有行家才长驱直入,这样省了许多兜儿里无钱的人瞎看热闹,专候财东上门。古玩行业从来没有门庭若市的时候,顾客像零星碎雨,点点滴滴,往往都是熟客。见有客来,小徒弟连忙去开门相迎,热情招呼:“您来啦?您里边儿请!”客人在柜上留连忘返,东挑西拣,得一直伺候着。遇有贵客,还得请坐敬茶,或是让到里面招待。待客人要走,无论买卖做成与否,小徒弟都得满面笑容,恭恭敬敬开门送客。一天下来,人困马乏,腰酸腿疼,还要在店堂搭铺才能睡觉。汇远斋可不比奇珍斋那样的连家铺,蒲老板另有住家,每晚回去歇息,店里有价值连城的买卖,自然得有人看守,所以包括大师兄和账房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