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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葬的队伍停下了,停在那褐黄色的墓穴旁边。
他们肃立在墓穴的东侧,凝视着这人人都将有权享有的处所:七尺墓穴,一抔黄土,连着养育他们的大地。
那个身影悄无声息地走近墓穴,站住,又不动了。
“您……”陈淑彦发现了他,眼泪噎住了她的喉咙,望着与新月生死不渝的恋人,她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天星悲痛地抱住他的肩,抓住他的手!“我知道您会来送新月的,一定会来的!”
楚雁潮一言不发,脸上毫无表情,像一块冰。他一动不动,凝视着那墓穴。一个生命就要消失在这里吗?连接着两颗心的爱、地久天长的爱,能够被这黄土隔断吗?
“亡人的亲人,给她试试坑吧!”一个悲凉的声音,昭示着那古老的风俗。
这声音,把他惊醒了,也把天星惊醒了。
试坑,穆斯林向亡人最后表达情感的一种方式。墓穴的大小容得下亡人的遗体吗?底部平整吗?为了让亡人舒适地长眠,他的亲人要以自己的身体先试一试。尽这项义务的,只有亡人的至亲,或者是儿子,或者是兄弟。新月,这个未满二十岁的少女,能够为她试坑的也只有她的哥哥了。
被悲哀摧垮了的天星跳下墓穴;
被痛苦粉碎了的楚雁潮跳下墓穴!
天星一愣!但并没有阻拦他,在这个世界上,他是新月最亲的亲人!
没有任何人阻拦他。除了天星和陈淑彦,谁也不认识他,谁也不知道他不是穆斯林,这个墓地上也决不会有汉人来。他们认为,这个人毫无疑问是新月的亲人了!
楚雁潮凝望着直坑西侧的“拉赫”,那是一个椭圆形的洞穴,底部平整,顶如穹庐,幽暗而阴冷。这是新月永久的卧室、永久的床铺、永久的家!
他跪在坑底,膝行着进入“拉赫”。他从未到过这种地方,却又觉得似曾相识,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见过?“四近无生人气,心里空空洞洞。”他伸出颤抖的手,抚摩着穹顶,抚摩着三面墙壁,抚摩着地面,冰冷的,冻土是冰冷的。新月将躺在这个冰冷的世界!
他用手掌抹平穹顶和三面墙壁,把那些坑坑洼洼都抹平;他仔细地抚摩着地面,把土块和石子都捡走,把碎土铺平,按实,不能有任何一点儿坎坷影响新月的安息!
泪水洒在黄土上,他不能自持,倒了下来,躺在新月将长眠的地方,没有力气再起来了,不愿意离开这里了!
剧痛撕裂了天星的心!他强迫着自己把楚雁潮拉起来:“好了……让新月……入土吧!”
地面上,“埋体匣子”打开了,穆斯林们抬出了新月的遗体,缓缓地放下去。
楚雁潮和天星一起站起来,伸出手臂,迎接她,托住她,新月在他们手中缓缓地飘落……
他们跪在坑底,托着新月,送往“拉赫”。
楚雁潮的手臂剧烈地颤抖,凝望着将要离别的新月,泪如雨下,洒在洁白的“卧单”上,洒在褐黄的泥土上。在这最后的时刻,他不肯放开新月了!
“放开她吧,楚老师!”悲痛欲绝的天星纯粹凭着意志这样忍心劝着他、求着他,两双手轻轻地把新月送进洞口。
楚雁潮向洞口扑去,匍匐在新月的身旁!
“新月,新月……”陈淑彦轻声呼唤着,抽泣着,瘫倒在墓穴旁边的地上,“你活得值啊!……”
穆斯林们肃然跪在墓穴前,默默地为新月祈祷;
美香燃起来,神圣的经声在墓地回荡:
一切赞颂,全归真主,全世界的主,至仁至慈的主,报应日的主。我们只崇拜你,只求你佑助,求你引导我们上正路,你所佑助者的路,不是受谴怒者的路,也不是迷误者的路……
天星跪在妹妹的身旁,为她解开“卧单”,露出她的脸。
新月安卧在“拉赫”里,头向正北,脸朝西方;她闭着眼睛,垂着长长的睫毛,玉洁的面颊上泛着淡淡的红晕;她的颈下枕着麝香,清香在“拉赫”里飘散……
楚雁潮痴痴地凝望着新月……
他看见新月走进燕园,穿着白色的衬衫,蓝色的长裤,手里提着沉重的皮箱和网袋……
他看见在未名湖畔迷路的新月,正惊喜地朝他跑来……
他看见在红枫掩映的湖心小岛上,新月朝他蓦然回首……
他看见了那锁住新月的病床,听见了那刻骨铭心的话语:
“老师,我们之间是……爱情吗?”
“告诉你,新月!几乎可以这样说,自从见到你的第一天,我就在悄悄地爱着你!”
“啊,那是命运,让您等着我,让我遇到您!”
“我们付出了爱,也得到了爱,爱得深沉,爱得强烈,爱得长久……”
“正因为爱得太深,才惟恐它不能长久,总有一天我会把您丢下……”
“任何时候我都不会丢下你,两个生命合在一起该有多大的力量?我扶着你、背着你、拖着你,也要向前走,走出‘阿拉斯加’,我们就有美好的明天!”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我已经可以死而无憾!”
“楚老师,不要为我悲伤,您对我说过:自知是一种幸运,现在我终于自知了,也算是一个幸运的人了。感谢您过去所给予我的全部关怀,但愿我今后不再打扰您了!”
他似乎也看见了新月在最后的时刻嘴唇艰难地嚅动,听见了她痛苦的呼唤:“楚……”
“新月!我在这儿呢,在你身边!”他痴痴地回答,凝望着新月的遗体。
新月再也没有任何回应。她静静地躺在这最后的归宿,低垂的眼睑仿佛还在苦思,紧闭的嘴唇似乎蕴含着万语千言。谁也不知道她的灵魂在想什么,要说什么。她的脸朝向西方,她的主宰、她的祖先召唤着她,告别尘世的一切,到该去的地方去……
时间太久了,“拉赫”该封闭了!
“楚老师,跟她……告别吧!”天星痛哭着拉开这个痴情的人。
他没有向她告别。他们永无别日!
他默默地拿起封闭洞口的土砖,和天星一起,一块一块地垒起来,那是用血肉垒成的,是用泪水粘合的,一块,一块……
洞口越来越小了,已经看不见新月的全身了,黑幽幽的“拉赫”中,只能看见一点模糊的白光……那是他的月亮,他的月亮!从今以后,再也不能见到了吗?
他的手停住了,痴痴地看着那一点白光。
“别……别看了,”天星向他递过来最后一块砖,那手在发抖,“您这样,让她怎么走?让我们……怎么活?”
他没有去接那块砖,他不能……不能用自己的手把新月和他隔开,永久地隔开!
泪水滴在这最后一块砖上,天星一狠心,把它往那残留着一丝光线的洞口堵去……
楚雁潮两眼一黑,和新月一起跌入了无边的黑暗!当他再睁开眼睛时,面前就再也没有新月了!
天星挡上“拉赫板”,亡人和亲人之间被隔开了,今生今世,永无重逢之日!
穆斯林们用手捧起黄土,要把新月掩埋了。
楚雁潮僵立在墓穴当中,默默的,痴痴的,脸上毫无表情,仿佛他的生命已经结束,他的灵魂和肉体都留在新月的身边了!人们啊,把黄土倾泻下来吧,把我们一起掩埋吧!……
新月“无常”之后的第七天,“博雅”宅里的全家人一起来到西山脚下,为新月“游坟”,这是穆斯林对亡人的第一次悼念,以后,到四十日、百日、周年、名祭(亡人的生日)……还要来,为她点香,为她诵经。新月离家的时候,父母没有送她到墓地,日辈不能送晚辈!但是妈妈告诉新月了:七日一定来。现在如约前来了,爸爸也支撑着来了,还有哥哥、嫂子。他们想新月啊,新月在等着他们吧?
穆斯林没有任何祭品,没有食物,也没有花圈,只有一束圣洁的香和熟记在妈妈心中的经文。他们要为新月立碑,在坟前留下她的姓名。立碑人本应是亡人的后代,一个少女没有后代,就只有由她的兄嫂来立碑了,他们要告诉韩家的后代,任何时候都不要忘记她。这碑,天星已经订做了,本打算在七日立在坟前,但是还没有完工,为此,他们深深地遗憾,感到对不起新月,只有在四十日再献给她了。
他们下了车,向隐隐在望的墓地走去,默默地,凄凄地。
西山峰顶,还披着银装,山脚下的雪已经化了,丛林中间,墓地上一片褐黄色的沃土,被雪水浸润,在明媚的阳光下散发着早春的清香。春天到了,但春天已经不属于新月。
坟墓挨着坟墓,潮润的墓地上已经很难分辨出旧坟和新坟。何况,每天都有穆斯林在这里安葬,哪一个是新月呢?
天星和陈淑彦牢牢地记着妹妹安息的地方,一辈子也不会忘。他们引着爸爸、妈妈向新月走去。墓地上,默默地移动着四个身影:两位惟悴的老人,一个疲惫的汉子,还有一个步履艰难的孕妇。
他们停住了,新月就在他们面前。
他们惊奇地发现,在新月的坟前,已经立起了一座汉白玉墓碑!
洁白的石碑,纯净无瑕,朴素简洁。没有过分的雕琢,没有繁琐的装饰,只在墓碑的上方,浮雕出一弯美丽的新月,碑的正中部位,镌刻着端正挺健的字体,漆成恬静清雅的绿色:韩新月之墓一九四三——一九六三
墓碑并不算高大,就像新月的身材那样娇小,那样亭亭玉立。
碑上没有任何头衔,也没有记载任何事迹。新月没有给人间留下任何功业,一切都没有来得及,她只是一个普通的人,记着她的只有她的亲人。
碑上也没有立碑人的姓名。墓地上看不见那个人的影子,他已经走了。
第十五章 玉别
明月几时有?
把酒问青天。
不知天上宫阙,
今夕是何年?
我欲乘风归去,
又恐琼楼玉宇,
高处不胜寒。
起舞弄清影,
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
低绮户,
照无眠。
不应有恨,
何事长向别时圆?
人有悲欢离合,
月有阴晴圆缺,
此事古难全。
但愿人长久,
千里共婵娟!
月照燕园。未名湖上,玉轮灿烂;未名湖中,沉壁朦胧。
踏着月光下的湖岸小路,楚雁潮独自低首徘徊。
一个独往独来的幽灵,一只无伴无依的孤雁。
雁归有时,潮来有汛,惟独明月不再升起。
“博雅”宅上空的上弦月,清清的,冷冷的;未名湖上空的一轮满月,圆圆的,亮亮的;崇文门上空的下弦月,虚虚的,淡淡的……
月亮落了,没有落在挑灯看剑、举杯邀月的备斋,却落入了诞生生命又埋葬生命的黄土……
从此天上无明月,人间无明月,明月只在他的心里。
他那小小的书斋里,贮藏着永不消逝的深情。书架正中,和小提琴做件的是那部《故事新编》译文的手稿。新月一直在等着这本书的出版,他也还在等着……
月照“博雅”宅。西厢廊前,海棠如雪;藏玉室中,清泪如雨。
月光透过窗纱,洒在藏玉橱上,洒在韩子奇苍老憔悴的脸上。他久久地呆坐在窗前,深陷的眼睛凝望着一轮明月,瘦骨嶙峋的手摩挲着一颗明珠。
女儿的夭亡,毁灭了他的灵魂,击垮了他的肉体,如同一具行尸走向,默默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