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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斯林的葬礼-第10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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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爸爸,您别去了,有我一个人就行了!”天星说。
  韩子奇连理都不理,只顾走。
  “爸爸!”陈淑彦追上来说,“让我跟他去吧?”
  韩子奇停住脚步,忧郁地看了儿媳一眼。
  “你怎么能去?”韩太太慌忙拦住她,“你这么重的身子,要是万一有个闪失……”
  陈淑彦茫然地站住了,两串泪珠滚落下来,在韩家最艰难的时刻,她却不能尽力了,她现在比任何人都重要,需要保护的不是她陈淑彦本人,而是她腹中的胎儿,即使她把自己当做生育的机器,也必须完成身负的使命!
  “你回去吧!”天星梗着脖子对妻子说了一句,就转身大踏步地走了,自己也弄不清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儿,这个家里的人,甭管是死了的、活着的,还有没出世的,他都得爱,用他那失去了爱的心去爱一切人!
  天星搀扶着父亲走了,韩子奇佝倭着腰,靠着儿子的支撑力量艰难地往前走,脚下磕磕绊绊,这条走了几十年的路,似乎越来越不平了。
  天上飘起了雪花,悄无声息地落下来,落在他们的头上、肩上,落在他们面前的路上……
  雪越下越大,覆盖了路面,覆盖了房舍的瓦顶,覆盖了“博雅”宅院中的雨路和泥地。廊子前头的海棠和石榴,片叶不留的枝条上缀满了雪团,像是两树怒放的白梅。
  陈淑彦流着眼泪在厨房做好了晚饭,老姑妈生前未竟的这项使命现在传给她了。在最后的日子里,老姑妈自己把着斋,仍然尽心尽力地伺候着全家的吃喝,现在她走了,知感主,让她死在神圣的斋月里,功德圆满地见真主去了。
  尽管家里遭了不幸,韩太太在为姑妈的丧事操劳的时候,还在严守着戒斋的主命。她忍着饥渴,滴水不沾,粒米不进,连一口唾沫都不吞咽;眼不观邪,口不道邪,耳不听邪,脑不思邪,一心敬主,完成善功。
  天黑下来了,下雪天看不见太阳落下,但是清真寺的上空有一盏高挂的红灯,向附近的穆斯林报告精确的开斋时间,一直等到红灯亮了,韩太太才和儿媳妇一起吃饭。
  按照规定,孕妇是不必把斋的,病人、老人、出外的人和哺乳的妇女都可以不把斋,但自从出了事儿,韩家的人谁都没顾上吃饭!
  “妈,”陈淑彦停下筷子说,“我还是得上医院去!爸爸和天星都还饿着肚子呢,也得给新月送点儿吃的,不知道她……”
  “唉!”韩太太叹了口气,“那……我去吧,你看着家!”
  “我怎么能让您去呢?妈,您年纪大了,天又下着雪,我不放心,还是我去吧!”陈淑彦坚持说。
  韩太太没法儿再拦她了,赶紧收拾饭盒,准备带的东西,又千叮咛万嘱咐:“路上,你可一定得留神,别摔着、碰着……”
  “我知道,知道……”
  陈淑彦踏着雪,走出了“博雅”宅,她的心已经飞向新月身边。六年的同窗,两年的姑嫂,她们亲密得如同姐妹,在这个时刻,她怎么能不去守着新月呢!
  夜间的公共汽车空空荡荡,很少乘客,售票员瑟缩在座位上,逢站也懒得跳上跳下了。陈淑彦一手提着饭盒和橘汁瓶,一手扒着车门,吃力地登上去,汽车嗤的一声关上门开走了,车轮碾着马路上的积雪,留下两条黑色的印痕……
  新月安睡在病床上,她的胸脯徐缓地起伏,脸上泛着红晕,嘴角挂着微笑,似乎正陶醉在美好的梦境之中……
  她看到的不再是那个阴森森的魔窟,而是一个美丽的地方,苍翠的树木浓阴连绵,枝叶间露出玫瑰色的天空,浮动着金色的云朵;脚下是碧绿的草坪,踏上去松松的、软软的,像一块无边无际的大地毯,绿草的叶子上挂着晶莹的露珠,一丛一丛的鲜花吐着芳香;远处是逶迤起伏的山峦,黛青色的,墨绿色的,峰尖上抹着一道金红的霞光;瀑布从山间挂下来,像一匹长长的白绫;泉水丁冬,溅在岩石上,迸射出无数的珍珠;泉水穿过山涧,穿过丛林,穿过草地,一直弹着清脆的琴弦向前流去,汇人一片广阔的湖水;湖水也是玫瑰色的,仿佛和天空连起来了,金色的云朵在天上飞,也在水里飞;一群天鹅游过来了,洁白的羽毛,弯弯的脖子,红红的嘴,像石榴树的花蕾。每一只天鹅都在湖面上投下一个影子,一模一样,像孪生的兄弟姐妹,像并蒂荷花,一个游到哪儿,另一个也跟到哪儿,真正是形影不离;天鹅唱着歌,“哦,哦……”水上面的天鹅在唱,水下面的天鹅也在唱,那歌声贴着湖面传得很远很远,在山谷和丛林之间飘荡着悠长的回声,和淙淙的山泉和在一起,和飒飒的清风和在一起,和新月的脚步声和在一起……
  新月步入了一个没有灰尘、没有污秽、没有邪恶、没有欺骗、没有残杀、没有痛苦的世界,她披着长长的秀发,拂动着白色的衣裙,赤着脚向前走去,脚步声就像荷叶上的露珠摇落在湖面,就像天鹅的脚掌轻轻地划动平静的湖水……
  楚雁潮和韩子奇、天星守候着新月,三个人默默无语。人需要语言的交流,为的是互相了解。真正了解的人不交流也一样了解。不能交流的语言只能藏在心里。藏在心里的语言比说出来的更真诚。
  “你怎么来了?”天星抬头看见陈淑彦气喘吁吁地走了进来。
  “你们得吃点儿东西啊……”陈淑彦喘息着,把饭盒递给天星,“楚老师,您也饿着呢!”
  楚雁潮只是默默地摇了摇手,三个人都对吃饭没有丝毫兴趣。
  “新月怎么样?”陈淑彦脱掉沾着雪粉的大衣,放在天星的腿上,急切地朝新月的床边走过去。
  新月安睡着,发出均匀的呼吸。通过酒精输送的氧气,降低了肺泡泡沫的表面张力,促进了气流的通畅,改善了缺氧情况;洒利汞利尿剂促使体内过多的体液排出,减轻了肺水肿,并且减轻了心脏前负荷……
  “好像是好些了,”楚雁潮说,“她醒过来的时候还跟我说了话呢,后来就睡了……”
  “淑彦,不要惊动她,”韩子奇说,“让她好好睡一觉,缓一缓,等明天再看看情况……”
  陈淑彦轻轻地从病床旁边走开,生怕惊醒了新月。她回到公公身边,低声说:“爸爸,那您就回家去吧,您的脸色很不好,不能再熬夜了,让我留在这儿……”
  “你……”韩子奇不放心地看着她。
  “我没事儿,天星不是也在这儿吗,您放心走吧!”
  楚雁潮也说:“韩伯伯,您回去吧,这儿有我们三个人呢!”
  “楚老师,您也回去休息吧!”陈淑彦对他说,望着一脸疲惫的楚雁潮,她的心里一阵酸楚,又觉得惭愧,自己作为新月的亲属,应该为楚老师分担忧愁啊,现在新月病倒了,还有谁心疼楚老师呢?她应该替新月体贴这个好人,这个不幸的人!
  “不,我不能走!”楚雁潮说,“不能,不能……”
  “唉,我真不该给您打那个电话!”天星懊悔地垂下了头,“这么拖累着您,让我们……”
  “楚老师!”韩子奇眼泪汪汪地望着楚雁潮,“我们对不起您!听我一句话:回去休息,为了让新月安心,您也得保重啊!”
  这一句话含着多重的分量,楚雁潮完全听得出来!
  楚雁潮不得不站起身来:“我先送韩伯伯回家吧,今天晚上……”他又犹豫地望着新月。
  “我刚才问了大夫,不会有危险,”天星说,“您放心走吧,我在这儿守着,明天我再给您打个电话,要是情况正常,就别往这儿跑了……”
  “不,我明天一早就来,如果新月醒了,你告诉她!”
  楚雁潮回头再看看新月,心里默默地说:等着我,明天见!然后,搀扶着韩子奇,忧心忡忡地走了。
  街上,大雪纷飞。昏黄的路灯下,两个人踏着积雪向公共汽车站走去。他们互相搀扶着,身体挨得那么近,心贴得那么近,却默默地,不说话。此刻,任何语言都是苍白无力的!
  楚雁潮一直把韩子奇送到“博雅”宅门口,两人才分手。韩子奇没有邀请他进去,他自己也没有这个愿望,新月不在家,他就感到这个大门是冰冷的。在路灯下对望了片刻,韩子奇抬起手来敲门,他就转身走了。
  他匆匆地去赶公共汽车,回到燕园,他还得向系里请个假,看来最近需要请别人代课了,新月躺在医院里,他无法安心!楚雁潮从来还没有因为个人的事请过假,这一次要破例了,为了新月!他希望系里能够原谅他,希望班上的那十五名同学能够原谅他,因为现在新月最需要他,没有任何人能代替他!新月算他的什么人呢?是学生?还是恋人?任凭别人去怎样议论吧,他一切都不管了!
  大雪笼罩着整个燕园,未名湖凝固了,坚冰中裹着去年的残荷,等待春暖花开之日再发出新叶。
  楚雁潮踏着湖边的雪路走回备斋,路灯下,和他相伴的只有自己的影子。
  影子停住了,他愣在了湖边。抬起腕子看了看表,现在已经半夜了,他找谁去请假呢?系办公室早就没有人了,领导和有家有室的同事都不住在燕园里的单身宿舍!明天一早,他还要赶回医院,来不及等到上班时间请了假再走了!怎么办呢?
  愣了一阵。他突然想到了班长郑晓京,现在只有到二十七斋去敲女生宿舍的门了,向她请假!
  新月醒了……
  “哥哥,嫂子……”她睁开眼睛,就看见了她的亲人守在床前呢,她笑了,凝视着他们。
  “新月,你感觉好点儿吗?”陈淑彦抚着她的手,轻轻地问她。
  “好……”她吃力地回答,对待亲人,她愿说“好”,让他们放心。
  “你想吃点儿东西吗?淑彦给你做的!”天星从怀里取出饭盒,“还热着呢!”
  “不……”新月说,“看见你们……我就……很高兴了……”
  “大夫,可以给她喝点儿水吗?”陈淑彦问守在旁边的护士。
  “没有必要……”护士指指输液瓶,表示那里面已经提供了维持生命的水分和营养,又说,“你们最好不要跟她说话,卢大夫嘱咐的!”
  “请……让我们说会儿话吧,”新月恳求地望着护士,“也许……以后就没有机会了……”
  护士背过脸去,用手掩着眼睛,不让病人和家属看见她眼里的泪花。
  “新月,你怎么说这种话?”陈淑彦心里一沉,眼睛发酸,但她极力控制住眼泪,不让它流出来,“新月,你好了,很快就出院了,回到家,我就老陪着你说话儿……”
  “但愿吧,”新月喃喃地说,“但愿……我不离开你们,”她停了一下,又问:“爸爸呢?”
  “爸爸回家了……”
  “噢……”
  “楚老师呢?我怎么没看见楚老师?他刚才还在……”
  “楚老师也走了,是我让他走的,他太累了,得回去休息,”陈淑彦极力做出笑容,“你也是这样想的,是吧?”
  “是……”新月喘息了一下,说,“谢谢你……关心他,外面在下雨吧?路难走……”
  “这会儿怎么会下雨呢?在下雪,”陈淑彦说,“等天亮了,我扶着你看看外面的雪,你不是喜欢雪景吗?”
  “雪,雪……”新月神往地重复着这两个字,她的眼前浮现出了粉琢玉妆的燕园,未名湖畔,一个洁白的世界,白雪下面,露出备斋的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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