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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接着说:“唉,做啥饭他也吃不下去了,喝口水现在还往外吐呢。我让你给他做饭,并不是让他吃,他知道这是啥意思?是让你公爹知道知道他有了儿媳妇,让他亲手摸摸儿媳妇端去的碗,亲口尝尝儿媳妇给他做的饭。”
妈妈说:“你公爹身体弱,床也脏,你可不要嫌弃。要大大方方一手把你公爹扶起来,一手用勺往他嘴里喂,叫他知道有人在孝顺在侍候他。”
爹越说越动情:“明知是血灾,爹为啥偏要这么办?你们年轻,体会不到人老了啥味儿。等到你们老了,就体会到了。等到我和你妈死的时候,就知道了。”
爹说着,秀春答应着,答应到最后已经只点头不说话,热泪已涌满了她的眼眶,说不出话了。
妈妈劝:“别说了,夜也深了,明天还要和族里说,咱都早些歇吧。”
爹长长叹一口气,抹把老泪,放下烟袋说:“好了,该说的,都说了。明天秀春去给你哥打电报,我去和族里人说。走,现在是正当午夜,咱去当间把祖牌位敬出来,给你爷爷奶奶说说,让他们保佑你。”
俺家的房屋是爷爷奶奶传下来的老宅,高大古朴,三大间房子两边住人。中间是堂屋,放一张宽大的老式四方桌,桌后边靠墙摆一张一丈多长的古条案,条案两头卷起来,条案檐下镶着一排木雕的花纹,条案正中央敬放着一尊二尺高的木楼,那木楼就像是缩小的宫殴和庙宇,里边存放着祖先们的一尊尊灵牌,老人们都叫这木楼为祖楼。过年时爹总把这些灵牌从祖楼里敬出来,按辈分摆满在方桌上,带着全家老小烧香磕头。那木制的灵牌有二寸宽一尺高,上边圆顶,下边还有四方底座,活像石碑的木模,那时候方桌上便灵牌林立像碑林一样壮观。
爹和妈妈带着秀春来到堂屋,先把香炉摆好,再点三根香插在香炉里,这才去打开祖楼,敬出爷爷和奶奶两尊灵牌,放在香炉后边方桌的中央。爹退后几步,望着这灵牌,就像望着爷爷奶奶的灵魂,缓缓跪了下来,把心里的话诉说。
爹先说:“父母大人在上,你们的孙女张秀春初六就要出嫁,男方是郑家疙瘩郑麦生家,姓郑的是老门老户,善良人家,望二老放心。”
妈妈说:“爹,妈,秀春太年轻,不懂礼节,少调失教,平时有啥不孝顺你们处,还望多担待,别和她一般见识。闺女嫁过去主凶,眼前有血灾,望二老在天之灵,保佑她平安无事。”
秀春最后说:“爷爷奶奶在上,孙女张秀春初六就要出门,请您们放心,不论我走到哪儿都不会忘记您们,年年回来给您们上坟,十月一给您们烧纸送寒衣。爷爷奶奶,请您们放心,不论我遇到再大的困难,一定好好做人,给您们争气。爷爷,奶奶,保佑我吧,保佑我吧。”
把话说完,爹领着给爷爷奶奶的灵牌磕头,这才站起来,把香案收好。
这时候鸡已经叫了。夜晚已走到了尽头。
十
天刚亮,爹躺在床上只眯眯眼,就起来去和族里人商量,爹知道有更大的困难在等待着他。俺们姓张的族规极严,能不能过去这一关,他心里也没数。于是,他先去找老族长,抬脚进了中院。
现在我们张氏家族人丁兴旺,房屋已新盖得很多,早没有了布局和章法。古人传下来时就三幢院子,分南院北院和中院,一个完整的结构部落。这三幢院子,每幢院分三进,每一进都有牌房从中隔开,每一进院子都有左右厢房,三进院子只厢房就有六座,再加上上房和下房,整幢院共八座房屋。说是厢房,并不比外姓的上房小,每座厢房共三间,也设左右卧室中间堂屋,还出前檐,只是比上房下房低下来。院内极宽阔,青一色的砖铺地,极其讲究。住房又不能乱了辈分,长不离祖,上房为尊,下房次之,厢房里住儿女们,左厢为兄,右厢为弟。三幢院子,中院为主院,南院和北院为偏院。一看就知道,当初是兄弟三人,兄住中院,弟住南院和北院。这三幢院子传下来三枝人,我们家住北院下房,属老三传下来这一枝人。老族长住中院,是老大传下来的这一枝人。因为是族长,他住上房。这中院的上房又历来是我们张氏家族议事的中心,每每都是族里头人的住宅。
在我们张氏家族的部落里,中院的上房又最为高大,在一大片房屋中拔地而起居高临下。晚辈们造房,谁也不敢超过它。这上房结构和一般上房看去一样,却大到见方三丈,我们那儿又叫这种房屋为方三丈。高高的房脊上塑着一排飞禽走兽,房脊两头站两只雄鸡,象征着发达和吉祥。堂屋里的八仙桌和条案都由紫檀木做成,桌檐下都镶有木雕,一朵朵的莲花;条案檐下的木雕是一群仙女们的舞姿,条案两头又卷起来前龙后凤,古香古色。不同的是,这条案上不供祖楼,供一只明红的木塔,木塔里存放着古时候皇帝下给我们先人的两卷圣旨,老人们都管这木塔叫圣塔。在堂屋正中的宽大墙壁上悬挂着一张宽阔的壁挂,那壁挂上画着我们张氏家族的来历,从上到下,左右分枝,一代一代,层次分明,老人们管这张壁挂叫神旨。每年春节,族里的男丁们都要先到这儿烧香磕头,然后由老族长指着壁挂给后辈人讲古,然后才能回家去敬各家各户的祖上的灵牌。
这张壁挂是先人所绘,后辈人不敢乱往上添,于是与这张壁挂相接的便是家谱,厚厚的一本书,谁家娶妻生子,嫁女出外或是亡故入坟,便由老族长提笔在家谱上给你续写入卷,不使你流浪游离家族之外成为可怜的孤魂。
这是因为我们不是当地土著,祖上是朝廷命官,因得罪奸臣有杀身灭族之祸才四散奔逃,我们这一枝人立祖人张益本曾做过江南两省学监,很可能我们是江南人,流落逃往到这江北伏牛山中。老族长曾几次下江南遍访几省,给我们张氏家族寻根求源,未能如愿。每每我回去,他都交待我,常在外边跑,要多找多问,一定要找到我们的根本。
按辈分,我叫老族长爷爷。他年岁已高,将近八旬,由于习研中医,善修身养性,耳聪目明红光满面。一把雪白胡子飘在胸前,人见人敬,三里五村的人,都叫他张先儿,也就是张老先生的简称。
爹走进中院,远远就看见上房的门已开了,老族长已经早早起来,在堂屋木圈椅上闭目打坐。爹不敢惊动他,抽着旱烟蹲在外边等待。一直看着老族长打坐完毕,缓缓向外推出两只手掌,呼出长长的一口气,才睁开眼。爹这才进了上房,给他讲事情的来龙去脉。爹讲着他听着,一边捋着自己的胡子一言不发。等爹讲完,在心里思忖了好大一会儿,才表态说:
“去叫他们来吧。”
吃过早饭,老族长主持召开了我们的家族会。不同的是,我们的家族会分层次,很少开那种每家男人们都参加的大会。一般来说,只请几个家族中的主要人物,来到上房堂屋,把事情定下来,再去分头传达。只有清明扫墓和春节时,才开家族大会。或者是要与别的家族械斗,才召集全家族的男丁。不过这已经是旧社会的事儿了,解放后再没有发生过。所以,能走进老族长的堂屋议事,也不是容易的,要么是辈分高,要么是能干会办事在社会上有影响。总之,全是我们张氏家族的上层人物。
老族长开门见山先介绍完事情,接着也不征求意见,就一锤定音:
“我看这事儿不但该办,还要办得排场。树声贤侄敢这么做,这是我姓张的门风。”
老族长说:“咱张氏家族,祖上是朝廷命官,一代忠良。忠臣不绝后,只咱这一枝人,如今不是兴旺发达人强马壮吗?”
只要开家族会,老族长就要摆古。他从来就讲不俗,别人从来也听不烦。就像江河回首望着源头,总有一种悠远亲切的情感在心里燃烧着。
老族长说:“这第八代上,咱姓张的又出过两位名士,一个举人一个秀才。后来因为替饥民奔走告状,又屈死狱中。方圆百里的饥民都聚会在咱张家湾,给咱这两位先人立碑。如今石碑还在,碑文写得明明白白,这是咱祖上的光荣。”
老族长说:“再说解放时跟着共产党打土豪劣绅和剿匪反霸,咱姓张的又是一马当先,和郑家疙瘩姓郑的联手成立了区小队,打遍西山打东山。还乡团扑过来,一次就杀死咱姓张的十七口人。咱姓张的害怕了吗?没有,见血不要命,仇恨鲜明不畏生死,这是咱姓张的门风。那时候我只会当大夫,不会打枪。我下刀子从郑麦生贤侄的大腿上把枪子儿挖出来,我的手都抖了,麦生贤侄咬碎了牙没叫喊一声。英雄呀,汉子呀!'’
老族长说着说着站起来:“所以我说,如今麦生贤侄患了绝症死在眼前,树声侄敢送女过去,不避血灾,这是大义。这才像我姓张的门风,舍生为死。你们说,该办不该办?”
十来个主事人早被老族长一番热肠子的话打动,全都同意老族长的意见,把这件事拍了。
老族长这才缓缓坐下,开始料理:“虽然是急事儿,也不能乱了章法。通知下去,每家去一个送女客。马备上,车套上,要气气派派。到初六那一天,你们安排好,我要亲自去送女!”
大家都感动了,老族长由于年高,逢这种事只主持大局,好几年都不曾亲自出动了。爹怕万一,连忙劝说:“老伯,你年高,天也太冷,就不要去了。”
“去去!',老族长把眼一瞪,“我要亲自把我孙女送到郑家疙瘩,交给郑家人。让麦生贤侄放心,他后世有人。”
这个结果,是爹没有料到的。爹只是想通过老族长说服,大家会勉强同意,没想到家族里人人都这么深明大义,心里只觉得有股血浪往上涌。他当众跪下,谢过老族长,谢过全家族的亲人们。
十一
接到电报,我就往家赶,多年来养成的习惯,只要家里有事,排除一切困难,我也要赶回去。急切切的,就像江河卷起来,回到源头那么渴望。
我回到家,一切都准备好了。
初六那天一大早,我家院里已热闹起来,本家族的人和来自四面八方的捧情客挤满了院子。我拿着烟,一个个的散,足足散了三盒。经常不回家,我要找住机会和乡亲们亲热亲热,哪怕是一支烟两句话一声笑,总算又贴了心。我害怕他们忘了我,希望他们像过去那样待我,我不是城里人,是他们中间的一个。
鞭炮声在街里响了。这是向家里报信儿,来迎亲的郑家人到了。老族长手一摆,我们张氏家族的男人们便涌出院门,来到街里,迎接客人。接过客人肩上的四彩礼钱搭儿,接过来抬嫁妆的扁担,前引后拥,把客人请进院子。
来迎亲的郑家人由郑麦旺带着,一女四男,女的陪新人,四个男的抬嫁妆,两根扁担上缠着布袋和绳子。从现在起,就不能再用娘家的东西捆绑嫁妆,也没什么道理,像是古时候花轿沿袭下来的象征吧。
老族长没出院门,只站在院中央,看见客人进来,笑容满面地双手拱起来,向客人行一个古礼:
“辛苦,一路辛苦。”
郑麦旺连忙紧走几步,跑上前搀住老族长的胳膊说:“不敢,不敢。老伯好!”
“贤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