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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苔,爬满了厚厚的长青藤。我白天喜欢去那里玩,晚上却怕从那里走过,总觉得到了晚上,那里该是狐仙出没的
地方。这次回去,我同弟弟去了亭子。这亭子曾是高高的风火墙围着个木屋四合院,而眼前只余下几堵残墙和条石
砌成的墙脚了。
我嘱咐弟弟,要是哪天拆这亭子,就替我把这些旧砖同条石全部买下来。
弟弟笑笑,说,这些东西没人要的,我找人拉回去就是了。
我想用这些砖石砌成围墙,我想在这围墙内的小木屋里喝茶、看旧书、想四散天涯的朋友。围墙上应爬满金银
花,那是我家乡常见的物种。金银花原来有个很雅的名字,忍冬花。“忍冬”二字很有意趣。冬是需要忍的。世间
万事,很多都需要忍。不忍,又能怎样呢?我想,忍,其实是我们苟活于世的理由。周作人引用别人的一句诗说,
忍过事堪喜。此言信矣!
我的乡间小屋,就叫做忍冬居吧。在家乡小住的那些日子,我像琢磨小说,虚构着自己的乡居梦。听说夏日的
田野又有白鹭栖落了,我很是高兴。白鹭翔集是我儿时常见的风景,后来竟然不复有了。这些年,白鹭又回来了。
待我退居乡村,白鹭必定在田野里等着我的。春日还有啾啾翻飞的燕子,就像自家养的鸡鸭,筑巢檐下。神往之余,
四句打油诗脱口而出:深居临水复傍花,淡淡春光到我家;燕子斜飞穿旧牖,老妻又唤试新茶。
涂水入梦老家村子的西边是汤汤而逝的溆水河,沿河有一弯柔软的沙滩。小时候,我总在隆冬的火塘边盼望夏
天,为的就是那河,那沙滩。
小孩子的夏天比大人们来得早。暮春时节,我总瞒着大人,同小朋友们偷偷跑去河边,脱得精光,抖抖索索,
嘻嘻哈哈,推推搡搡,钻到水里去。小男孩都是不服输的,一个个冻得牙根绑绑响,谁也不愿说冷。突然,有谁看
见远处有大人的身影,分明是老三或二毛的爸爸。小伙伴们都吓得不敢吱声,躬着腰爬上岸。我们慌慌张张穿好衣
服,刚准备逃散,却发现虚惊一场。原来走过来的只是一位陌生的路人。
可是我们也不敢马上回家去。我们这些小玩皮,一个个眼睛红红的,嘴唇紫紫的,拿指甲往皮肉上一划,一道
白色的痕。大人们见了,准知道我们刚从河里上来,肯定就是一顿死揍。
我们只好赖在沙滩上玩,磨时间。最爱玩的是垒鸟窝。将脚掌伸进沙里去,往脚背上垒沙,用力拍紧,然后轻
轻抽出脚掌来。一个鸟窝就垒好了。说是到了夜里,就会有沙鸟钻进这窝里来,明天一早,里面就是满满一窝沙鸟
蛋!
我们从来就没有见到过沙鸟蛋,可我们每次从河里爬上来,仍会蹲在沙滩上垒鸟窝。今年夏天这样,明年夏天
我们还会这样。
油菜花开了,站在沙滩上回头一望,无边无际的金黄。夏天这才慢慢来了。我们在河里疯过了,垒鸟窝也垒得
没兴趣了,就穿过漫无边际的油菜田回家去。我们这些小男子汉个头儿不及油菜高,立马就黄花满头了。
我们还会顺手采些油菜花回去,想捉了蜂儿酿蜜。
村里到处是土墙,土墙上面有密密麻麻的蜂洞。小鬼们耳朵紧贴着墙,听得里面有嗡嗡声,就用小木棍轻轻往
里探,一会儿就挑出一只蜂来了。蜂儿通常被我们放进玻璃瓶里,瓶里早放了油菜花。蜂儿捉够了,就把钻了孔的
盖子盖上,眼睁睁看着蜂儿酿蜜。
我们谁也没见这些蜂儿酿出一滴蜜来,可是一到夏天,我们又会玩捉蜂酿蜜的老把戏。
夜也是夏天的好。乡村的夏夜,萤火虫漫天飞舞。我总以为天上的星星掉下来了就是萤火虫,地上的萤火虫飞
到天上去了就是星星。因为星星和萤火虫都眨眼睛。我喜欢捉好多好多的萤火虫,用棉花团包着,挂在蚊帐角上,
就像神话里的夜明珠。夜明珠在我的头顶闪闪发光,我的梦境也总是明晃晃的。
多年以后,一个夏日的黄昏,我带着孩子在远离家乡的一条河边散步。孩子突然脱掉鞋子,跑去玩沙子。只见
他把脚掌伸进沙里去,往脚背上垒沙,用力拍紧,然后慢慢抽出脚掌来。我问,您这是干什么?孩子说,垒鸟窝,
到了晚上,会有鸟儿飞进去下蛋!我很是吃惊:我可从来没有教他这么玩过啊!他一直生活在城里,只怕也没有玩
这游戏的伙伴儿。
我也脱了鞋,陪孩子一块儿垒鸟窝。我垒得很投入,就像回到了自己的童年。我不打算告诉孩子这仅仅只是游
戏,爸爸玩过,爷爷玩过,爷爷的爷爷也玩过,就是从来没有见过鸟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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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辑 想念一所房子亲情四章(1 )
爸 爸小时候,我很害怕爸爸。爸爸脸色很黑,眉毛很浓,眼睛里似乎总是充着血,又不太说话。我本来在外
面蹦蹦跳跳,只要回到家里,立即就缩头缩脑,大气也不敢出了。我用不着多看,马上就知道爸爸坐在哪里。因为
全家老小的目光和神情,都让我感觉到有股冷气正从某个地方吹过来。我怯生生地回头望去,爸爸果然就坐在那里,
低头抽烟。爸爸谁也不看,目光一片茫然。家里偶尔来了客,爸爸脸上会有些笑容。我知道那是做给客人看的。我
见来了客人,不免有些放肆,爸爸会避着客人横我一眼,我顿时浑身发毛,知道爸爸那眼神是在骂我“人来疯”。
尽管这样,我还是很盼着家里能够来客,可普通农家一年四季哪有那么多客来?日子就这么昏天黑地地那时我们家
最害怕开会,但那年月的会实在太多。若是斗争大会,爸爸就得上台低头认罪,弄不好还会被吊被打。若是社员大
会,爸爸没有资格参加,就得独自守在家里。爸爸好像宁愿站在台上去被人批斗,也不愿一个人关在家里抽闷烟。
不知有多少个深夜,我随妈妈开完群众大会回来,都会发现爸爸的屋子里满是烟雾,他的脚边总是一堆尖尖的烟屁
股。爸爸抽的是现卷的喇叭筒烟。
爸爸被批斗,从来不需要太多的理由。不论碰上什么政治运动,都先拿我爸爸开刀。爸爸他本来同村里所有人
一样,都是盘泥巴的农民,凭什么就出去当了干部?当了干部偏偏又成了右派分子,被揪了回来,这就该斗争他。
爸爸是每次政治会餐的头道菜。抓革命得先斗争我爸爸,促生产也得先斗争我爸爸。什么春耕动员大会、“双抢”
动员大会、水利冬修动员大会,都得揪几个人往台上站站,说是阶级斗争一抓就灵,而我爸爸每次都跑不过去。
抓了革命,偏偏又促不了生产。那时候,队里的庄稼怎么也长不好,水稻亩产只有两三百斤。爸爸聪明,又勤
快,我家自留地里的辣椒、茄子、豆角,都比别人家的结得多,这却给爸爸惹来了麻烦,有人说他干资本主义起劲,
干社会主义没劲。好吧,又上台挨批斗。
别人奈不何的是爸爸的才智。当时全生产队找不出一个会算账的人,没办法,只好让我爸爸当了会计。可是,
当会计是个轻松活,人又显得贵气,有人硬是不舒服。于是爸爸当会计那些年,不知被人查了多少次账,虽说从来
没有查出我爸爸有任何贪污问题,可是按照他们的逻辑,右派分子肯定很坏,没有经济问题是不可能的,所以,过
不了多久又会来查账。既然查账,我爸爸就得陪着,用不着下田干活。有回他们猛然间发现,社员们正在田里流汗,
而我爸爸却呆在家里打算盘。他们似乎觉得上了当,又不想查下去了。只是他们怎么也不相信,一个右派分子会那
么干净。
记不得从哪年开始,爸爸成了养蜂人,放养着大队的几十箱蜜蜂。养蜂要技术,大队没有别的人干得了,不然,
这种美差轮不到爸爸头上。有人眼红爸爸,想抢了他的差事,无奈他们拿着蜇人的蜜蜂没办法。其实,爸爸也从来
没养过蜂,可他一学就会,别人只好心里恨恨的。
放蜂得赶花期,爸爸一年总有好几个月在四川、贵州那边转,像个游牧人。我长大以后才知道,让爸爸养蜂,
是妈妈的主意。爸爸尽量少呆在家里,可以躲掉许多风雨。我那时还小,哪能体谅大人们的苦难每次爸爸要出远
门了,我反而格外高兴,心想用不着天天看他的黑脸了。
爸爸不在家的日子,妈妈总是把他挂在嘴边。吃饭了,妈妈端上碗,总忍不住会说,您爸爸这会儿吃饭了吗?
下雨了,妈妈会望着天,自言自语道,您爸爸那里晴天还是雨天?那时妈妈最喜欢听广播里的天气预报,她每天都
在注意四川或者贵州的天气。因为妈妈的念叨,我感觉爸爸好像从来就没有出远门,似乎他就在不远的地里干活,
马上就会回家来。妈妈天天说着爸爸,我也会想念起爸爸来。哪天听说爸爸要回来了,我又特别高兴了。
我上高中时,有天一位同学悄悄告诉我,说是右派分子马上要平反了。因为他的外祖父也是右派分子,而他姨
父在北京工作,早先一步听到了消息。我当时在学校寄宿,连忙偷偷写了封信,托低年级的同学带回家去。那是我
平生第一次给爸爸写信,好像说了些苦日子总算熬到头了之类的话。
周末我回家,远远的就见爸爸依门而立,望着我微笑。等我走到爸爸身边,他也没对我多说,只是摸着我的头
顶,满面笑容。
从那以后,爸爸给我的印象不再是那张黑脸。爸爸很快恢复了工作。可是,爸爸也很快老了,毕竟他白白地耗
费了二十一年的生命!
不久前,一位朋友见了我爸爸,很是惊讶,说他老人家那双耳朵,大得出奇,就像如来佛,平生只在南岳见过。
爸爸听说自己有佛缘,爽朗大笑起来。
妈 妈我记不得那是什么季节,炎热还是寒冷。其实那年月,今天同昨天一样,明天同今天一样,过一天同过
一年没什么区别。那天,妈妈扛了一条高高的长凳,带着我们兄弟姐妹五个去大队部开会。大队部就是王家宗祠,
有戏台、看台和天井。妈妈把凳子摆在天井最前面,我们娘儿几个并排坐着,很显眼。一会儿,二十几个男男女女
低着头,被人吆喝着,从祠堂外面进来,站在我们面前。我一眼就看见了我的爸爸,头埋得很低,双手笔直地垂着。
我怯生生地望望妈妈,却见妈妈并不看爸爸,似乎漠然地昂着头,望着戏台。戏台是大会的主席台,好些人在上面
来来回回跑,忙得不可开交。
戏台上面的人来回跑得差不多了,就见几个人在台后的凳子上坐了下来。整个祠堂立即鸦雀无声。突然,有人
走到台前,厉声叫道:把右派分子带上台来!只见台下两个男子冲向我爸爸,抓住我爸爸的双手,往后使劲儿一扭。
我爸爸的头被压得更低了,腰弯成了虾米。两个男子扭着我爸爸,飞快地往戏台上推。木板楼梯很陡,我很担心爸
爸的脚没那么快,会被折断。转眼间,爸爸就被揪到了戏台中间站着。人未站稳,爸爸又被他们踢了一脚,应声跪
在地上。这时又有人飞跑着递了棕绳子来,爸爸便被五花大绑起来。这边两个人在忙着捆绑我爸爸,另一个人就在
一旁高呼打倒右派分子。台下的人便齐声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