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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之世,杀人仍是家常便饭。比方要开疆劈土,比方要削藩平乱,比方要搞文字狱。君王们需有这些文治武功,才
配得上英主尊号。此等成者英雄,被正史、野史和民间传说渲染千百年之后,神武直追天人,叫野心家效法,让老
百姓敬畏。也许最敬畏这类英雄的,反倒是皇帝们最爱杀的文化人。康熙、雍正、乾隆很重视文化建设,他们的重
大举措首推砍文化人脑袋,杀戮之酷更甚于秦始皇。但是现在的文化人或许同当年被杀的文化人没有血缘关系,才
把这三位皇帝捧为千古难寻的圣明之君,单说他们是英雄还嫌大不敬。我们只要打开电视机,就会看见康雍乾们龙
行虎步,威风凛凛,爱戴之情,油然而生。
败了的英雄,远古如蚩尤、夏桀、商纣,晚近如李闯王、洪天王。远者古渺难考,近者如洪天王,史料汗牛充
栋。洪秀全本想认真考个功名,做做官的。可惜他资质太差,多次科考都名落孙山之后。最终精神失常,幻想自己
是上帝之子,理应君临天下。于是装神弄鬼,纠合些愚顽无赖之徒,横行天下,打家劫舍。但凡洪秀全的所谓义军
到过的地方,无不流血漂橹,哀鸿遍野。洪天王和他的太平天国英雄了十四年,而死于英雄伟业的百姓当以百万计
算。仅石达开兵败大渡河,就有十万喽罗灰飞烟灭。不管死掉的是“天兵”或是“清妖”,无非是张大娘的儿子杀
死了隔壁李大娘的儿子。此类同抢龙椅有关的战争,成与败,正与邪,都只是所谓英雄们的事,百姓们只有流血的
份儿。
汤因比眼中,英雄无异于野蛮。他说:蛮族驰骋在前一个文明的破碎山河之间,享受了一个短暂的“英雄时代”,
但是这种时代没有开辟文明史的新篇章;尽管蛮族的神话和诗歌热情赞颂这种英雄业绩,几乎使后人无法弄清历史
真相。汤因比作为历史学家,他的目光是冷峻的。他承认蛮族从历史舞台上清扫了僵死文明的碎片,但它作为英雄
存在的任务仅仅是破坏。困扰中国历代王朝的五胡乱华,匈奴人席卷罗马帝国,蒙古人马踏欧亚大陆,等等,都让
野蛮人拥有过昙花一现的“英雄时代”。而野蛮的“英雄时代”,则是文明社会拱手奉上的。倘若文明社会自己没
出问题,蛮族是不大有可能趁势而入的。倭寇之患,明清为盛,就因为古老帝国自己渐渐露出了可欺负的地方。这
里似乎走了题。我不管哪种文明优劣与否,只是排斥涂炭生灵的英雄们。
或许拉登们也正在创造着英雄时代?不管汤因比是否将英雄时代打上引号,我关心的只是流血。我怀疑一切嗜
血如狂的所谓英雄。某种意义上讲,二十一世纪是以邪恶的方式开辟纪元的。战争作为人类最残酷的游戏,原本仍
是有规则的。而拉登和他的“9。11”事件把这种罪恶游戏之中残存的一点点人性的东西都破坏了。本该神圣的宗教
被亵渎,虔诚的教民被蛊惑,不论老人、妇女和儿童,都被送到了枪口之下。充当人肉炸弹残害无辜的宗教狂徒们,
竟被拉登和萨达姆们赞赏为英雄。
老百姓不需要英雄,他们只想过太平日子。文明理性的社会,只有芸芸众生,只有安静平和,只有爱和自由,
只有对勤勉无私的国家管理者的尊重,没有英雄和对英雄的崇拜。
天地与圣人从九寨沟归来,汽车沿岷江顺流而下。路过叠溪海子,下车凭吊地震遗址。遗址园里立有石碑,详
述六十多年前的灭顶天灾。1933年8 月某日,此处突发七级地震,两岸十一个羌寨顿时沉入冥府,六千八百多人顷
刻间魂赴九泉。山崩之后必有水泄。不出二月,滔天洪水呼啸而来,浪激二十余丈,可怜沿岸又有两千五百多人亡
命龙潭。眼前这汪叫做叠溪海子的山间湖泊,便是那次地震的杰作。这里的水蓝得有如美人秋波,我却看到阴森的
煞气。我想起老子的两句话: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作别叠溪海子,老子的话总在我耳边回荡。想那天地不仁,我们是没办法的。三十多年前的唐山地震,几十万
人沦作冤鬼,谁又奈得何?人类栖居的这个星球,哪一刻不在山动地摇?现代传媒每天都会告诉我们一些天地不仁
的讯息。望着茫茫苍穹,我们除了祈祷,没法埋怨。假如哪天忽有陨石天外飞来,正好葬我于山野,我愿听命于造
化,与天地同在。
但是,我不能容忍所谓圣人不仁。这世上是否诞生过圣人,我是怀疑的。我们所知道的圣人,都是后人封的。
而那封前人为圣人的人,只怕自己就想做圣人。谁有能耐封前人为圣人?无非是所谓圣明的君王。君王的圣明,自
是身边的马屁大臣们奉承的。君王们听着“圣明”二字,或默认,或半推半就,总之是受之坦然。君王们如果真以
为自己圣明了,天下必不太平,老百姓的日子就不好过了。大凡自命圣明的君王,必以百姓为刍狗,而不是把他们
当作人。
在位时间与康熙几乎同时的彼得大帝,雄才大略,被俄国人推崇为圣明之君。他穷兵黩武,开疆劈土,并把皇
都从莫斯科迁往圣彼得堡。而俄罗斯这座最具欧洲风格的典雅城市,正是彼得大帝用成千上万苦役犯、农奴和士兵
的尸骨垒成的。彼得大帝甚至剥夺民众的生活自由,包括禁止男人蓄胡须、强迫男人穿西装。彼得大帝奠定了俄罗
斯作为近代国家的基础,却给人民带来了深重灾难。马克思说彼得大帝用野蛮制服了俄罗斯的野蛮,不知是赞赏还
是遗憾。
清朝的皇帝不但自命圣明,且以佛爷自居,而万民则是猪脑子。全国臣民学习皇帝的著作,大概就是清朝发明
的。即便天高皇帝远,朝廷有鹰犬盯着,你就不敢不听皇帝的旨意。皇帝说自己奉天承运,即代表天意,替天牧民,
百姓只好相信。谁敢不信,那是要杀头的。现在有人大肆吹嘘什么康雍乾盛世,殊不知清代是中国帝制史上思想最
受钳制、民族最缺乏创造力的时代。固然,清朝门户让外国列强用枪炮轰开之前,自己关起门来,闭着眼睛想想,
还真算是天朝大国,财丰物阜,人丁兴旺。可是,世界已经科技昌明,开始朝现代化迈进了。中国文人的传统本是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但到了清代,读书人只好把老祖宗叮嘱的这一套收起来,
钻进故纸堆里弄朴学去了。什么事都有圣明的皇帝老子替你想着,谁要你们读书人凑热闹?!于是到了晚清,便是
“万马齐喑究可哀”了。
天地不仁,百姓犹可诅咒苍天无眼;圣人不仁,百姓却须感恩戴德,山呼万岁。天地不仁,作恶只是一时一地
;圣人不仁,则是祸及万民,遗害千秋。相信自己为万世之始皇的嬴政,焚书坑儒,不是让上古很多精神财富成了
后人无法继承的绝学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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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辑 想念一所房子不想出门
我的乡间小屋,就叫做忍冬居吧。在家乡小住的那些日子,我像琢磨小说,虚构着自己的乡居梦。听说夏日的
田野又有白鹭栖落了,我很是高兴。白鹭翔集是我儿时常见的风景,后来竟然不复有了。这些年,白鹭又回来了。
待我退居乡村,白鹭必定在田野里等着我的。春日还有啾啾翻飞的燕子,就像自家养的鸡鸭,筑巢檐下。
不想出门我总是蛰伏书斋,多半面壁枯坐,想些大而无当或鸡毛蒜皮的事。偶尔看看书,写几行字。没人相邀,
大致不出门。可每周还是得外出一次,为的是去曾经谋生的所在取取邮件。进那深宅大院,都被威武的军人盘问。
我从前在这里进进出出,从未受过如此礼遇。大概至少从衣着上看,我越来越不那么道貌岸然了。
我躲在家里,便是怎么着舒适怎么着好。衣着极不讲究,尽可能宽松随意。有回朋友突然敲门,我更衣不及,
彼此尴尬。到底不如晋人刘伶那么洒脱,我忙自嘲说,子曰居不容。看书的时候,也没个坐相,脚喜欢跷得高高的,
或干脆搭在书桌上。我的书桌很大,几乎可以当乒乓球台,却总是乱糟糟的。桌上放着电脑、传真机、打印机、砚
台、笔筒、盆景,还有夫人特意送我的木雕老虎。夫人若不隔三岔五帮我清理书桌,绝无搁脚之处。想当初蹲办公
室,朝八晚六,昏昏然然。一日读报,见有好事者介绍办公室提神方法几则,有一条就是让你把脚搭在桌子上。我
看着好笑,这不是存心要端掉人家饭碗吗?高居庙堂者,瞌睡来了,哪怕暗地里把大腿掐紫了,也不敢将脚往办公
桌上搭啊。
我的书桌上总有闲书几本,如印谱、古本小说图谱、古碑拓本、笑书等。写作之余,随意翻阅片刻,或可解困,
或可消闲,或可怡情,或可有别样收获。我很喜欢那只木雕老虎。我是属虎的。夫人有回戏曰:你要是想起个斋号,
就叫“有啸堂”吧。我闭目沉吟,直道好个“啸”字,正是我的脾气!
我更愿意去的地方是家里的茶厅或露台。茶厅在二楼,置有两张椅子,一方矮几。南宫帽椅,仿明的假古董,
不甚值钱,只是自己喜欢。我同夫人总好坐在这里喝茶,说些同家务无关的话。我本是嗜茶如命的,只因近年受失
眠之困,茶喝得节制些了。夫人却是宁可三朝不食,无可一日少茶。我俩便不避酸腐,凑得一联,悬于壁上:煮茶
清谈,听雨高卧。我有个坏毛病:大白天且下大雨,酣睡终日。这茶厅却又是我看书写作的好地方。尤其是夏日,
清风穿堂,凉生两腋;盘腿而坐,气定神闲,或胡乱翻书,或敲键如飞。
倘若夏秋晚上,拟或冬令日暖,我多是呆在露台上。露台被房产商奢侈地叫做屋顶花园,其实不到四十平方米。
自己不懒,倒是可以种些花草。我不算勤快,只是有闲,便种了很多花花草草。我每天就有个把小时当农民,浇园
施肥,修修剪剪。有回夫人替我新买了把张小泉园艺剪,煞是好使。剪尽缛枝,仍不解瘾,搓手四顾,只恨再无下
剪处。夫人笑我终究是个顽童。户外写作或读书,眼皮不会重,头也不会昏。只是怕负了这满庭青翠,忍不住会抛
书搁笔,袖手而起。
某个秋夜,我同夫人在露台上看书。忽听虫声唧唧,有如银铃。夫人倾耳扪胸,半日无语。我却想起故乡了。
闹市里一声虫鸣,竟能让人心旌飘摇。不如早日还乡,卜山脚水滨,结陋室几间;采野石围院,任青藤攀沿;桐雨
蕉风,四时不绝;鸟鸣虫声,夜夜入耳。我说出自己的心思,夫人欣然道:等孩子大了些,我们就回去吧。
吃饭太快我家很多吃饭的规矩,都是奶奶掌管着。盛饭时,饭勺要平着均匀地铲,不得在饭篓里挖下个深深的
坑。不然,家里会越吃越穷。碗里的饭得扒得光光的,不然会遭雷打。饭不小心掉在地上,千万不得去踩,脚板心
会长恶疮的。不知这些规矩是奶奶想当然现编的,还是世代相传的。反正我从小就如此谨慎地遵守着,几乎是种宗
教情结。我的家规其实大多都是奶奶的唠叨。又比方吃饭吧,吃得太慢了,奶奶就会风凉道:把那饭啦,一颗一颗,
好好儿扒顺了,要不就咽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