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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姆勒医生怎么说,我就怎么做。”迪克同意了。
但他并不认为多姆勒在此事上会有多大的帮助,他自己就是其中的不确定因素。这并非是他自觉自愿,这事竟然沾到他手上了。这让他想起童年时代的一幕情景。当时,家里每个人都在寻找银箱的钥匙,迪克知道钥匙的下落,因为他把它藏到他母亲的顶层抽屉的手帕下面。那时,他体验到一种哲学家的超然。现今,当他和弗朗茨一起走向多姆勒教授的办公室时,他又有了同样的体验。
教授有一张漂亮的脸,胡须梳理得非常整洁,宛如某幢雅致的古屋的一个爬满藤蔓的阳台。教授顿时让他有了好感。迪克也见识过一些才华横溢的人,但就其气质而言,没有人能胜过多姆勒。
六个月以后,当他望着多姆勒的遗体,心中产生了同样的想法。阳台上的光熄灭了,藤蔓般的胡须触着硬硬的白色衣领,他那双不大的眼睛曾目击过多少人世的争斗,如今,这些争斗在那纤细的眼皮底下永远地平息了——
“……早安,先生。”他笔直地站着,似乎又回到了军队。
多姆勒教授手指交叉,神态安详,而弗朗茨说话的口吻,一会像个联络官,一会又像个秘书。他的话还未说完,他的上司就打断了他。
“我们已往前走了一程,”他语气平和地说,“现在是你,迪克医生,能够帮我们最大的忙了。”
点到了他,迪克只好承认:“这件事我自己还没有想好。”
“你个人有什么反应我不管,”多姆勒说,“但我非常关心这样一件事,”他带着挪榆的神情瞥了弗朗茨一眼,而后者的目光也有同样的神情。“就是所谓的‘移情’必须终止。尼科尔小姐确实恢复得不错,但她避免不了那种遭遇的影响,尽管她也许把这种遭遇理解为一个悲剧。”
弗朗茨刚想开口,但多姆勒大夫示意他别吱声。
“我明白你处境尴尬。”
“是的,我有难处。”
此时,教授坐下并笑了起来,笑声一停,便瞪着目光炯炯的灰色小眼睛,说:“也许你自己在感情上已与她难舍难分了。”
意识到他在被诱导,迪克也笑了起来。
“她是可爱的姑娘——谁遇上都不会无动于衷的。我并非有意——”
弗朗茨又想开口——多姆勒则直接对迪克提了个问题。“你考虑过脱身走开吗?”
“我不能走开。”
多姆勒大夫转向弗朗茨,“那我们把沃伦小姐送走。”
“你认为怎么好,就怎么办吧,多姆勒教授。”迪克做了让步,“这无疑是一种尴尬的处境。”
多姆勒教授像一个腿残者撑着双拐似地站起身来。
“但这也是一种职业困境。”他平静地叫道。
他叹口气又坐了下去,等待那雷鸣般的喊声在屋内消失。迪克知道多姆勒此刻内心激动,他吃不准自己能否避免这种激动一当喊声消失之后,弗朗茨终于能够开口说话了。
“迪克医生是个性格随和的人,”他说,“我觉得他只要充分理解这种处境,就能把这件事处理好。依我之见,迪克可以在这里与我们合作。”
“你自已怎么看?”多姆勒教授问迪克。
面对这种处境,迪克觉得左右为难。同时,他从多姆勒说话之后的沉默也意识到,这种消极被动的状况不能无限地持续下去了,因而他顾不得考虑就将心中的想法和盘托出。
“我差不多爱上她了——我曾想过要和她结婚。”
“啧!啧!”弗朗茨咂咂嘴。
“稍等。”多姆勒告诫他。但弗朗茨不想再等。“什么!献出你的大半辈子来做医生和护士,还有——算了吧!我知道这样的事会有什么结果。稍有变故,这事就会了结——你最好别再见她了。”
“你认为如何?”多姆勒问迪克。
“弗朗茨当然说得不错。”
□ 作者:菲茨杰拉德
第二部
第07章
当他们结束这番谈话时,已是近晚时分了。至于迪克应该怎么做,结论是他必须十分和蔼,然而又要控制自已。最后,大夫们站起身来,迪克朝窗外望去,天空洒下一阵细雨——只见尼科尔正立在雨中等候着。他立刻套上雨衣,拉了拉帽檐,走到外面,在大门口的屋檐下遇到了尼科尔。
“我还知道一个地方我们可以去,”她说,“我身体不舒服的时候,我不愿意傍晚跟其他人一起坐在房间里——他们所说的似乎是毫不相干的事。我现在当然明白了,他们也不舒服,这是——这是——”
“你很快就要走了。”
“哦,快了。我姐姐,贝丝,但人们总是叫她巴比,她这几个星期内就要来带我去什么地方,然后再回到这儿果最后一个星期,”
“她是你姐姐?”
“哦,只大一点儿。她:二十四岁——她很有英国味。她同我姑妈住在伦敦。她同一个英国人订了婚,但他被打死了——我从未见过他。”
在穿过蒙蒙细雨的淡淡的夕阳的映照下。她象牙般白皙的面颊上镀上一层金色,洋溢着一种迪克以前从未见过的希望之光。她高高的颧骨,略显苍白的脸色,沉静而非狂热的神情,这些都让人想起一个充满希望的新手的轮廓——这样一个尤物,其生命所展示的不只是灰色屏幕上的青存的投影,而是一种真正的成长。即使人到中年这张脸还是美丽的,即使垂垂老矣这张脸也不会丑陋,因为有基本的脸架子和匀称的五官在那儿。
“你在看什么?”
“我正在想,你就要过快乐的日子了。”
尼科尔不免惊讶:“我吗?算了吧——情况糟到不能再糟了。”
她带他走到一处有篷的堆放木料的地方,她盘腿坐在她的高尔夫球鞋上。她身上裹着厚雨衣,双额被潮湿的空气滋润得越发鲜艳。他凝望着她,她也默默地朝他看。她觉得他很有风度,就是他倚着的那根木柱也决不能压垮这种风度。她注意到他的脸,在一番欢欣和自我嘲讽的神色变幻之后,又竭力摆出一副严肃而又专注的样子。这张脸看来与他那种微红的爱尔兰人的脸色相协调,但她恰恰最不了解,她感到害怕,然而又急于想探个究竟——这是他更有男子气概的部分。对于另外的部分,后天训练的部分,那谦谦的眼神流露出的体贴之情,她同大多数女子一样,直截了当地笑纳了。
“在这家诊所至少对操练语言是有好处的,”尼科尔说,“我跟两个医生说法语,跟护士说德语,跟几个清洁女工和一个病人说意大利语,或这一类的语言,我还跟另一个病人学了不少西班牙语呢。”
“这不错。”
他试着确定一种姿态,但不知何种姿态合适。
“——还有音乐。希望你不至于认为我只对拉格泰姆音乐①感兴趣。我每天都练习——最近几个月,我一直在苏黎世听音乐史课程。实际上,有时让我坚持下来的正是这一切——音乐和绘画。’”她突然弯下身子,将一根掉到鞋底的鞋带系紧,接着抬起头来,“我想把你现在这个样子画下来。”
①一种早期爵士乐。
她说出她的这些才能是要获取他的赞许,但他却感到伤心。
“我羡慕你。我现在除了我的工作,看来对什么都没有兴趣。”
“哦,我想这对一个男人是好事,”她说得很快,“但对一个姑娘来说,我想她应该具有许多小小的才能,再把它们教给她的孩子。”
“我想是这样。”迪克表示出一副不在意的神态说。
尼科尔安静地坐着。迪克倒希望她说话,这样,他可在这一令人沮丧的境况中扮演一个较为轻松的角色,然而她现在静静地坐着。
“你全好了,”他说,“尽可能把过去忘掉。在一两年的时间内别过度劳累。回到美国去,进入社交界,与人相爱——过幸福的日子。”
“我爱不起来。”她那只被压在下面的鞋子在她坐着的圆木上擦了一道印痕。
“你当然能爱,”迪克鼓励她说,“也许这一两年还不会,但这是迟早的事。”接着他又语气严峻地说:“你完全可以过正常的生活,有一屋子漂亮的孩子。你这样的年龄,完全能够康复。这也表明,最不可取的就是自暴自弃了。你要知道,一个年轻女子,看着她的朋友一个个出嫁,会很不好受的。”
——但她眼中闪过一丝痛苦的神色,就像是服了一剂苦药,满口苦味似的。
“我知道我这辈子是无法嫁人了。”她凄苦地说。
迪克心中一团乱麻似的,竟不知说什么才好。他望着远处的农田,努力表现出原先那种镇定的态度。
“一切都会好的——这儿所有的人都信任你。还有,格雷戈里医生很看重你,他也许会——”
“我恨格雷戈里医生。”
“哎,你不该恨他。”
尼科尔的世界跌成了碎片,但原本就只是一个脆弱、几乎还未创造出来的世界。在这世界背后,她的情感和本能搏斗着。不就是一个小时前吗?她等在门口,希望就像她腰带上的花卉一样美好。……为了他,衣着依然光洁,纽扣依然齐整,水仙花依然开放——空气静谧温馨。
“要是能够痛痛快快地玩就好了。”她犹犹豫豫地说。她心里一时还生出这样一个荒唐的念头,告诉他,她很有钱,住的是高大气派的房子,她可是一份丰厚的财产。这时,她简直把自己当成她的祖父,马贩子锡德·沃伦,然而,她幸好避开了混淆一切价值这种诱惑,将这些念头关进维多利亚式的厢房中去——即使她实在是无家可归,除了茫茫大地和绵绵痛苦。
“我必须回诊所去了。天也在下雨了。”
迪克走在她身边,感觉到她的哀伤,很想舐去打在她面颊上的雨点。
“我有几张新唱片,”她说,“我真想现在就放给你听。你知道——”
那天晚餐后,迪克心想,他要整个儿脱身出来,他还要踢弗朗茨的屁股,因为可以说是弗朗茨使他陷入了如此糟糕的境地。他在大厅等着。他看到一顶贝雷帽,像是尼科尔在雨中等他时淋湿的那顶,这顶帽子正扣在一个刚动过手术不久的脑袋上,帽子下面一对眼睛露出来,戴帽子的人看见了他,便靠过来:
“您好,医生。”
“您好,先生。”
“这是个好天气。”
“是的,很不错。”
“你现在住在这儿?”
“不,只是白天过来。”
“哦,很好。好吧——再见,先生。”
迪克乐于避开进一步交谈,这个戴贝雷帽的可怜的人转身走开了。迪克等在那儿。这时,一个护土下楼来,给他带来一个口信。
“沃伦小姐请你原谅,医生。她需要躺一躺。今天晚饭她想在楼上吃。”
护士等着他的回答,多半倒希望他暗示,她的举止是病态的。
“噢,我知道了。好吧——”他控制了一下他唾液的流量,还有他的心跳,“我希望她很快好起来。谢谢。”
他感到有些茫然,也有些失落,但毕竟他可以脱身了。
他给弗朗茨留下一张便条,说抱歉,他不想和他一起吃晚饭了,接着他穿过田野来到车站。他走上月台,春日的晚霞映照在两根钢轨上,映照在自动售货机的玻璃窗口上,他开始觉得车站,还有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