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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初七,他们到了大庸。出汽车站,太阳都快落山了,幺叔拿着信,走到十字街问那些做生意的,侯大队长家大庸西街66号怎么走?
幺叔要回家的消息,早就在大庸街上传开了。做生意的有一个补锅匠,听出了他的口音不是本地的,就主动跟他接上话茬,你是不是我们侯家从北方回来的幺幺?
七岁离开家,在外面已过了二十多年,家乡的口音全变了,可家乡话听着还是那样亲。补锅匠说的“幺幺”,他一下就听出来了,只有大庸才把叔叔叫成“幺幺”。可那人四十多岁了,样子也那么老,怎么能叫他幺幺?他问他,你是哪个?
补锅匠说,我也姓侯,是城边上的,别看我年纪比你大,但论辈分我比你小一辈,我该叫你幺幺!
侯补锅匠一边说着话,一边收拾摊子。他连生意也不做了。他说,幺幺,你等一等,我这就带你去找俺大爹!
补锅匠一边走一边说,这下,俺大爹,俺幺婆婆不知该有多高兴了!他说的大爹就是我父亲,幺婆婆指的就是我奶奶。
侯补锅匠带着两个陌生人走得急。一街人马上都晓得是怎么回事了,都跟了过来,有两个年轻的后生想早点把这人回家的消息传给父亲,就快步走到了侯补锅匠前面去,侯补锅匠不甘落到他们后面,到后来他们比着跑起来。
父亲早站在门口等着了。他就是大哥,和照片上一模一样,幺叔一下就认出来了。他和婶子田玉梅走到父亲面前,恭恭敬敬叫了声大哥,父亲答应一声,然后就紧紧拉着幺叔的手往屋里走,他边走边喊,妈,妈,你看谁回来了!
奶奶看见她盼了多年的幺儿子回来了,啥话也没说,上来就抱住哭起来。街上跟过来的人,都挤进院子,安静地站在那儿,挤不进来的,就站在外面。
哭一阵,奶奶把幺叔从头到脚摸了一遍,然后让他低下头去,又在他头顶上摸着看。父亲笑着说,妈,你是不相信他是你幺儿子啷么的?他又对幺叔说,九弟,你莫怪妈,妈以前与我和你二哥相见,总都要摸一摸的。
奶奶眼里还盈着泪水,可她笑着说,我自己生的儿,我啷么就不能摸!我是看看他头上有几个旋。你们三兄弟都是两个旋,这点恐怕连你们自己都没妈清楚。她又对幺叔说,你头上是两个旋,这点是对头的。
说着话,奶奶开始动手解幺叔的裤腰带。幺叔忙捂住自己的裤裆说,妈,我又不是三两岁的小孩,这么多人,你莫把我脸丢大了。他的话惹得围观的人哄地大笑起来。
奶奶伸手把幺叔的头轻轻打了一下,说,真是儿大不由娘!你的鸡鸡上有个记号,我是认得的,有了那个记号,就是到了天边,我自己生的儿,我都认得准……可现在你不让妈看,妈啷么晓得你是我儿呢?
她把田玉梅拉到旁边,轻声说,姑娘,我要你说说,你男人鸡鸡儿上的那个记号。
田玉梅红了脸,很不好意思,她低下头去,用她那地道的甘肃口音说,他蛋蛋儿旁有一块拇指大的胎记,红色的。
奶奶笑了,对,你说对了!看来是我的媳妇儿,一点也不假。
围观的人又一阵大笑,我们家门口溢满了欢声笑语。
那天晚上,一家人都围坐在火塘边,讲了大半夜的话。奶奶把她和幺妹及大妹相互是怎么失散的讲了一遍,幺叔把爷爷受伤后是怎么死的、这些年他是怎么过来的也讲了一遍,父亲还讲了我幺爷爷在雪山上是怎么死的。
那晚上,奶奶紧紧拉着幺叔的手,一刻也不愿松开,她说一会儿话,哭一会儿,哭一会儿,又说一会儿话。
那晚上二叔一家人来了,他也结了婚,有了两个孩子。有几个大庸姓侯的旁亲也来了。
幺叔在这边住了两个多月,就要回去了。回去的前三天,奶奶就开始哭,她拉着他的手,让他陪她坐着,看着他哭。
去汽车站搭车,一家人都来送他和婶子。出门前一家人都叮嘱奶奶,在车站不要哭。可幺叔两口子刚上到车上,她还是没忍住,哇地一声哭开了。车站的工作人员,还有一些乘客以为发生了什么事,都跑过来。那会儿,一家来送行的人,谁也没忍住,他们劝奶奶别哭,自己却哭了起来。车站的秩序一下子给哭乱了。
回成县时,幺叔给奶奶许过愿,说一年回来看她一次。可回去后,就有好几年一直没能回来。写信是一直不断。到了1961年,父亲开始是叫他回来看奶奶,他总是说还在公社任职,什么时候都忙,请不开假,后来父亲就骗他,说奶奶病了,他要是再不回来,怕以后看不见奶奶了。接到那封信,幺叔把奶奶生病的事给丈人丈母娘一说,他们说,那你得赶快带玉梅回去看妈。公社这回很爽快,给他批了三个月假。
回到大庸,才晓得奶奶没病,他先是高兴了一阵,就好好陪奶奶过了一个多月。可到他提出要回去时,奶奶可不依了,她又哭开了。她不光是哭,还整天拉着他的手不松开,她怕他丢下她偷偷跑了。父亲看奶奶实在舍不得她的幺儿子,可怜兮兮的,就劝幺叔在大庸定居。幺叔同意了,对奶奶说,妈,我这次回去了,就办户口迁移,然后就回来和妈住在一起。
奶奶还是不放他走,怎么劝她都不管用,她每天和他寸步不离。父亲也为难了,最后,他请来了李林副县长和胡科长,来调解这事。李林和胡科长都是老红军。胡科长小名叫胡跛子,他只有一只腿,另一只腿是在保卫延安时打仗丢的,解放后在大庸当过好多年的民政科长。
李林副县长和胡科长整个站在奶奶的立场上,劝幺叔别走了,连户口迁移都别办了。幺叔说,那怎么行?没户口我怎么在这边生活?胡科长说,你看李副县长是干什么的,他就是管户口迁移的,他说了算,你今儿还真可以不办户口迁移就在这边定居呢!李林接着胡科长的话茬说,你本来就是大庸人,又是在长征路上失散的,你还迁什么户口?
有俩领导这番话,幺叔是连啥理由也没了。晚上他和婶子商量,就依了我妈行不行?婶子说,不回去就不回去了,再说你妈不让你走,大哥和县里领导又结成了统一战线,支持你妈,咱走不脱。
幺叔、婶子的户口落在大庸县城的后山坡上,离县城十多里地的长湾大队。
从此,幺叔不再叫何维俊,落户时,他把名字又改为侯宗元,一直叫到现在。
在长湾,幺叔侯宗元两口子一住就是二十多年。而且从此以后,两人从没回过甘肃。
他们到长湾后不久,奶奶也从我家搬出来,和幺叔一起住。她那个人,三个儿子中,最疼的就是幺叔了,再就是二叔。奶奶是1973年过世,中间她跟二叔住过两年,其余都是住在幺叔家。
幺叔两口子一生没生养,1983年县公安局给他俩办了城市户口,让他俩进城住。在城里有好多年,他俩没生活来源,就摆摊做了十多年小生意。虽然没自己亲生儿女,可我们这些侄儿男女对他俩还算可以,平常都给些零用钱,过年过节还争着请他俩到家里来过。
十四
奶奶以称病在床,留住了父亲,没让毛主席点了他的将
上世纪60年代,有一年国庆节快到来的时候,父亲获得了一次去北京见毛主席的机会,这对1958年就已离休的父亲来说,无疑是一件高兴事。与之俱来的好事还有一件,奶奶被评为“英雄的母亲”,也将随父亲去见毛主席。
奶奶住在幺叔家,七十多岁的人了,每天还要上山背柴火,扯猪草,整天忙个不停。那一段时间,奶奶不干这些活了,她自愿搬到城里来,和我们一起住。
母亲给她做了一套上下一新的列宁装,是让她进京见毛主席穿的。奶奶原是一个沉静温和的人,可那一段时间,我家里开始有了奶奶自给自足的笑声。只要是家里来人,她就会让别人看她的新衣裳,与别人说许多话。她一天要上三四次街,看见熟人就说她要去见毛主席了。
可后来,奶奶还是没去成北京。事情就出在我们几个孩子身上。
家里有两个人要去北京见毛主席了,我们几个孩子也激动得热血奔腾,热血奔腾的结果,就使得我们想到国家该有战事了。毛主席要派兵打仗了,可能是打台湾,也有可能是与苏修干,不然毛主席接见他的老兵干什么?那些天,我们整天讨论这些话题,我们在这些话题中进入梦乡,又带着这些话题坐上饭桌,带着这些话题上学去。谁也想不到,这些话题终于让奶奶听到了。奶奶想,无风不起浪,这些孩子整天都讨论这些,怕真是要打仗了。奶奶性情大变,家里再也听不到她的笑声,列宁装也不穿了,她很快就回到幺叔家里。
晋京的日子很快就到了,父亲把最新的一套军装熨了又熨,戴上他珍藏的那些军功章,试穿了一遍又一遍。就在他动身的头一天,幺叔进城来,说奶奶上茅房时,不小心摔了一跤,闪了腰,躺在床上已不能动弹了。
父亲说,我要去北京,等我回来时再去看她。这段时间,我让你嫂子上山照看她。
幺叔说,不行呀!她说你要去北京,怕是回来见不着她了——哥,你还是别去了,妈年纪大了,怕真有个三长两短……
父亲当晚随幺叔上山,看见奶奶腰上贴满了膏药,躺在床上呻吟,奄奄一息的样子。没办法,他只好坐下来陪她,放弃了他一生中唯一一次见毛主席的机会。
可国庆节刚一过去,奶奶就神奇般地好了,她又上山背柴火、扯猪草去了。
就这样,奶奶以称病在床,实现了她的一次阴谋。那就是,留住父亲,别让毛主席点了他的将,别让他再上战场。
父亲在战争年代负伤十多次,身上伤痕累累,但这些都未能将他打倒。想不到1958年他鼻子里长了息肉,要动手术将息肉割掉,不料手术不成功,他患上神经性癫痫,不能动脑筋。于是那年的10月,他向中南军区申请离休,得到批准。此后他便在家安度晚年。
其实父亲的晚年是从壮年开始的,因为他离休的那一年才四十六岁。父亲在多年的退休生活中,除了与母亲生儿育女外,干得最持之以恒的一件事,就是不断地寄寻亲信。
找到幺叔后,父亲又试着用同样的方式——写寻亲信,寻找失散的另外两位亲人,即他的前妻刘大妹和我姑姑。四川的阿坝、若尔盖、毛尔盖、马尔康等,凡是川西北高原他所知道的地、州、县的民政部门,他都寄去过寻亲信。所有的寻亲信最后的回复,都是查无此人。父亲并没有因此而放弃,每隔三四年都要寄出去一轮寻亲信。
奶奶晓得父亲一直在写寻亲信,她一直期待着有一天家里另外两个亲人突然就出现在她眼前。她常常痴愣愣坐在家门口,朝远处张望,期望着遥远的地方突然会走来这两个人。这个时候,她就会想起多年前她与刘大妹、姑姑遭遇藏匪的情景。她清楚地记得,自己被一块黑石头击昏,醒来后,并没有看到两人的尸体。她不相信她俩已死了,藏匪一定是把她们带走,然后卖到有钱人家做下人。她相信她俩还活着,特别是儿媳刘大妹,她一定会有办法把肚子里的孩子生下来,然后又把他养大成人——那可是自己的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