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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2005年第6期-第4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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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 
  二叔说,奶奶褊狭的恋乡情结,把他的前途整个给毁了 
   
  在陕西富平,奶奶千辛万苦找到两个儿子后,就一心一意地要见到贺龙军长。那时奶奶见贺龙也不是太难,因为二叔在二军团警卫连当排长。 
  奶奶很快就见到了贺龙。奶奶一见到贺龙,一下子就跪下了,她哭着请求贺龙,她要回老家——二叔后来说,在奶奶见到贺龙之前,他不晓得奶奶会有那样的要求,不然打死他,他也不会让奶奶见贺龙的。他说,奶奶褊狭的恋乡情结,把他的整个前途给毁了。 
  当时的情形是这样的,奶奶给贺龙跪下了,话没说,就大声哭起来。 
  贺龙军长说,嫂子,你别哭,有什么事跟我讲,我马上给你办! 
  奶奶说,我是老侯侯昌仟的堂客,从大庸出发时,我一家八口人,现在只有三个了,其他人死的死,散的散。你让我怎么不哭? 
  贺龙说,你一家人是好样的,革命是会记住你们一家人的,我贺龙也会记住你们一家人。 
  奶奶说,贺军长!大慈大悲的贺军长!我一家人对革命的贡献足够大的了。可我实在受不了这个天天打仗死人、天天担惊受怕的日子了,我要回去!我还有两个儿子在你的队伍里,我给你留一个,跟着你把革命干下去,另一个我还想带回去。 
  贺龙听了奶奶的话,心里很难受,好半天没说话,吧嗒吧嗒用他那个烟斗抽烟。想了一会儿,贺龙说: 
  嫂子,跟我出来的人我要负责,我不会让你回去!我派人把你送到延安去,那里是毛主席住的地方,那里今后要办女子大学,你到那里可以参加劳动生产,也可以学点文化,将来革命胜利了会用得着的。 
  贺龙这么一说,奶奶似乎有点动心,点头答应了。隔两天,贺龙亲自安排二叔送奶奶去延安,还给了盘缠。可盘缠一到手,奶奶变卦了,她死活不去延安,她还是要回湖南。二叔左右为难,想丢下奶奶不管,随她到哪儿去。 
  这事到底是让贺龙晓得了。要说贺龙那人,还真是个仁义之人!他不仅没生气,还安排人给奶奶写了回湖南的介绍信、红区白区的来往护照,并再派二叔一路护送。 
  二叔本来是想把奶奶送回老家后,再回部队去。可后来的情况并不是他想的那样。 
  娘儿俩回乡的路途,国统区比解放区要漫长得多,部队给的盘缠很快就花光了,没办法,二叔和奶奶就一路讨着米回家。 
  从陕北出发的时候是春天,到家都深秋了。那是一个有着太阳的下午。太阳给家乡的山野、村子、房屋都涂上了一层红。一种橘皮色的红,暖洋洋的红。这容易唤起人睡个懒觉的毛病,村头的草垛子脚下,山包包上,茅草弄里,河坎坎边……只要是能躺身的地方,躺着就很安适。娘儿俩满身灰尘地走到老家那条山道上了。他们急匆匆往前走,都快要跑起来了。 
  侯家的一个隔房侄女认出了奶奶。她牵着一头牛从那条路上走过,一眼就抓住了正从她面前走过去的两个破衣烂衫、头发脏乱的叫化子样的人,她轻声喊了声: 
  福婶,你是福婶么? 
  奶奶也认出了她。来不急拉上家常话,侄女就告诉奶奶,红军走后,地方上又杀了很多人。杀的都是红军家属。人杀得好惨,有的是用火烧死的,有的是剥皮死的,有的是开膛破肚挖了心肝死的……你们一家人离家也有好几年了,地方上就是一直这么杀过来的,无休止地杀,有红属嫌疑的杀,窝藏过红军的也杀…… 
  侄女那意思,母子俩一下子就懂了:你们回是回到了家,可你们不能在家呆下去,要不就是有今天就没明天,保不准什么时候头掉了,还以为是翻斤斗闹着玩的。 
  母子俩连夜走了,赶往石门县。石门县离大庸有一百多公里,那里有我们侯家的远房亲戚,他们把我二叔介绍给有钱人家做长工。我奶奶呢!就常年给有钱人家做些洗衣缝补之类的事。这样的日子,直到解放后才结束,他们回到大庸,真正放心过上安居乐业的老百姓日子。 
  在最初为别人做长工的日子里,二叔侯清平什么时候都想一走了之,到陕北去找贺龙,跟他上战场,去杀敌立功,去轰轰烈烈干一场革命。可他是个孝子,他就是再不能忍受他那种隐姓埋名、牛马一样的下等人日子,他也不能丢下奶奶不管,他硬是没有丢下奶奶偷偷走掉。 
  想想二叔本来是很有前途的——贺龙身边的警卫排长,多大的机缘呀!贺龙派他送母亲回乡,就因为这一小小的差别,他和我父亲此后的命运就相差了十万八千里。 
  1937年七七事变后,父亲被编入国民革命军第八路军一二○师,随贺龙奔赴抗日前线。此后,父亲就和日本鬼子干上了,抗日胜利后,又随部队从延安出发,辗转数千里开到黑龙江,改编后在第四野战军,参加过东北剿匪和黑山狙击战。父亲就是这样,从多年的枪林弹雨中,带着一个又一个传奇,一步步走过来,他的职务也从排长、连长、营长……解放了,想回家看母亲了,还是一个革命功臣,还能衣锦还乡地当个县武装大队长。我父亲就这样成了我们侯家光宗耀祖的人物。 
   
  十 
  父亲扳倒鬼子,然后一个滚身,两人一齐坠下悬崖 
   
  小时候,父亲经常把那些由狼烟四起、战火纷飞、杀伐血刃、流血死亡等编织成的故事,当作水果和点心一样来犒劳和奖赏我们。父亲讲到夺险和拼戈时热血沸腾,讲到牺牲和绝境时黯然神伤,讲到偶然和奇遇时眉飞色舞,讲到胜利和会师时手舞足蹈……父亲的故事中,最惊心动魄的,是抗日战争时期一次对日军的狙击战。 
  1942年春,日军独立混成第三旅团长毛利少将率领三个大队准备袭击晋绥边区的宝德二分区军事指挥部。当时父亲在一二○师独立二队某营担任副营长。为了掩护二分区机关从兴县和神池之间撤退转移,钳制住前来扫荡的敌人,父亲带领一个连的人马预先守在一个山口。 
  仗打起来了,敌人潮水般,像穷凶极恶的狼群一样,一次又一次冲来。我方地形十分有利,但是装备太差,那大都是从日军手里缴获的,有一门日式山炮,有一挺重机枪,战士们手里拿的都是三八大盖,再就是手榴弹了。 
  仗打到最后,山炮不响了,重机枪哑了,战士们枪里的子弹也是一颗一颗数着打。人员伤亡严重,一个连只剩下一个班。父亲提着一把枪从这个战壕跳到那个战壕,指挥剩下的人把仗打下去。子弹打完了,就扔手榴弹和石头,人一个一个死去,连指挥所里的机要员和卫生员也和敌人干了起来。 
  有一个班长,一颗敌人投来的炮弹在他身边爆炸,炸断了他一只腿,他就血人似的滚向敌阵,扑倒一个鬼子,用两只手紧紧掐住他的脖子。上来两个敌兵解救,用枪抵住班长的脑壳打了两枪。班长人死了,可他的手却像铁钳一样掐在那鬼子的脖子上,两个鬼子费了好大的劲掰开他的手,可那个兵早断了气。有一个参军只半年、还不满十八岁的小战士,敌人投来一颗手榴弹,把他的一只手掌炸得粉碎。看到手没了,他吓得哇哇大哭起来,哭叫着手没了,他今后怎么娶媳妇,怎么赡养他家里的老娘。后来有知觉了,疼得遍地打滚。他抱住冲上来的一个鬼子,那个鬼子年纪也是十八九岁的样子,他像狼一样,一口撕掉那个鬼子的一只耳朵,咬得那个鬼子鬼一样号叫,正当他打算去咬那个鬼子喉咙时,一颗子弹飞来打在他的脑袋上。 
  敌人暂停冲锋。战场上到处是零散的枪支弹片,到处是横七竖八的尸体。父亲一清点人数,只剩下五六个人了。父亲知道,这是他们最后的时刻了,他叮嘱战士们,怎么死都可以,但不能死在战场以外,不能当俘虏。说着话,鬼子已经冲上来,父亲从地上拾起一把我们在电影电视里经常看到的那种大刀砍向鬼子。父亲把大刀舞得呼呼生风,血光与刀光交相辉映。杀红了眼的父亲如入无人之地,在撂倒四五个鬼子后,最后一刀把一个鬼子的胸骨杀得对穿。一下两下没拔出来,父亲只好拾起那个鬼子上了刺刀的枪,又与鬼子练起了刺杀。 
  这时,父亲带的那个连除他之外已全部阵亡。鬼子长官专门传下话来,不要打枪,让这个八路多活一会儿,他们要看看他最后的表演。父亲想,反正是一死,敌人不打枪他正好多杀几个,他与鬼子拼刺刀时特别狠。父亲明白,鬼子拼刺刀也只有上中下三招,上是刺头刺喉,中是刺胸刺小肚子,下是刺下阴刺腿。你只要躲过了这三招,他基本上是没法战胜你了。父亲一连刺倒了五六个,一不小心也让鬼子把胸肋骨刺了一下,但无大碍,他仍然能坚持拼杀。鬼子长官看到这一轮他们没占到多大便宜,便掏出枪来朝父亲狠狠打了两枪。 
  那两枪是朝他的大腿放的,两只腿都伤着了。 
  父亲在向敌人冲去时一下就矮了下去。他想站起来,但试了好几次都没成功,父亲意识到他完了,他没有什么办法了,只求一死。战壕左边是一个悬崖绝壁,几十丈深,有点类似于狼牙山五壮士跳下去的那种。父亲一个滚身,滚到几丈远的悬崖边。父亲用劲偏偏倒倒站起来。 
  父亲看到鬼子兵朝他张牙舞爪大喊大叫。父亲明白鬼子的意思,有本事你就跳,你要不当俘虏你就跳!父亲摇摇头,一副不敢跳的样子,他指指鬼子长官,做了个摔跤的姿势。 
  鬼子长官明白父亲那意思,他要与他摔跤,摔赢了就留下他的性命。鬼子长官接受这样的条件,他丢掉手里的枪,解下腰上挂着的战刀,走上前来。 
  鬼子们谁也想不到,他们的长官一挨近父亲,父亲两只手臂像铁钳一下就钳住了他,然后一个滚身,两人就坠下悬崖。 
  父亲抱着那个鬼子一起掉下去的时候,感觉身轻如燕,好像是我那已死去的幺爷爷在托着他往下飘。中途他和那个鬼子被一凸起的悬岩碰刮了一下,被一根树挂了一下,这一碰一刮一挂,减轻了他们往下坠落的冲力。最后着地时,父亲没有与地面直接接触,那个鬼子成了父亲的垫脚石,成了替死鬼。那一摔,父亲听得那鬼子一声嚎叫,就再也没动弹了,不定他的五脏六肺被震得稀烂。父亲当即也昏死过去。 
  多年以后,我们在听这段故事的时候,知道了那是一个黄昏,一个年纪还只有五十出头的女人站在几千里外的澧水河畔,向北方眺望。西边天空正在燃烧的夕阳将河水染得通红。那是血与火的颜色。只有血与火的颜色才这样红。通红的河水把站在河岸边那个女人也染红了。那一刻,她感到她的心疼得厉害,就像一只手揪着那样,一阵一阵疼痛难忍。她对我们说,那时一定是你们的父亲受难的时候,儿子受难,做妈的都能感受得到。那女人就是我的奶奶,她说的可能是我们平时所说的心灵感应,是母子连心的疼痛。 
  父亲被后来赶来打扫战场的战友们救起,又被转移到后方医院。住了两个月,走下病床,他又成了一个活着能扛起一座山,躺倒也要填平一条河的汉子了。 
  父亲在给我们讲这些故事的时候,常常有一种如梦初醒的感慨,打了那么多仗,该死的时候有过,打算一死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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