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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哥说,我们等了这么半天,放羊的人还不来,说明这群羊可能是偷着跑出来吃草的。我们把这些羊搬到一起,放些钱,就算是尽了我们的一份心意了。除了周建歧,我们都对四哥的这个建议表示满意。在搬那些绵羊之前,刘荣对周建歧说,他为他刚才的卤莽和暴力表示歉意,他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做出如此不可思议的行为……他还没有说完,周建歧突然放声大哭起来。他的哭声悲怆而饱含着无尽的忧伤。于是刘荣继续安慰他说,他动手其实也是有缘由的,周建歧到他们家做法事之前,他老婆只是偶尔做些噩梦,而他做完法事之后,他老婆则是接力赛跑一样整夜做噩梦,后来他老婆不得不吃大量的安眠药以保持必要的睡眠和精神上的清醒……说着说着刘荣抽噎起来,我从来没见过这个扎着马尾辫的男人哭,他不停地擦拭着眼睛,同时双手抓住周建歧的身体不停摇晃,有那么片刻我甚至害怕周建歧会再次被他不留神推到高速公路之下。还好周建歧并没有对他这种道歉方式表示反感,相反,他又开始唠叨他老婆了。
当然,我知道他要说些什么,他已经无数次在酒桌上提到那些令他头疼的旧事,他会因这些旧事更加仇恨他的老婆,并促使他做出惊天动地的举动:他要和他老婆离婚……果然,他又提到“体检事件”了,所谓的体检事件就是有次他喝多了,和衣而睡,他老婆怀疑他在外边搞过小姐,就伸手摸他下体。摸了会没反应,这更加坚定了她的怀疑。那天恰好停电,他老婆就拽下他的裤子,用手电筒来回照他的生殖器,照他的胸脯,照他的脖子和耳朵,照他的嘴唇和胡子,照他的屁股和大腿。他老婆把他彻底检查了一遍,却不知他还清醒着……还有更多的诸如此类令人难以启齿的事情,都发生在诗人身上,所以诗人在五年前就下定决心离婚,但每次说出来,都被他老婆抠得满脸开花。而诗人是从不打女人的,这正是他屡遭伤害的重要原因。
你们这样,多没意思啊,多大的老爷们了还哭啊?王小花说,我们快点走吧,我还等着看看那个导演李红旗呢!她说话的口吻让我很不舒服。四哥已经去高速的斜坡上搬后来发现的那只绵羊,于是我主动提出,和她一起抬那只满身是血的绵羊。她犹豫了下就爽快地答应了,看来她真的想快点离开这个地方。本来我想抬绵羊的腿,让她抬绵羊脑袋,可她说,她怕看到绵羊的眼睛。我只好同意。走了没几步,她突然停了,她说,她看到绵羊的肚子在动,不是一般的动,而是动得很厉害。我们就把绵羊放下,仔细看了看,这一看不要紧,王小花脸色煞白,她说,这只绵羊马上要分娩了!我说多可笑啊,怎么会呢,它都死了。王小花说,我干了这么多年的计划生育工作,虽然不跟牲畜打交道,但这种事还看不出来吗?你没看见吗,小绵羊的头马上就露出来了……我没看绵羊,我只看她。她大抵被吓到了,她大声地呼喊着四哥的名字,声音像被马蜂蜇了似的。等四哥过来,乳羊的头真就一点点探出来了。刘荣和周建歧也都跑过来看。于是我们就围着这只正在分娩的绵羊抽烟。母绵羊连叫都不叫,那只小绵羊动弹得倒是厉害。后来也不动了。我们看到的情形是:一只死掉的绵羊瘫在高速公路上,两只后腿间夹着一只小小的羊头。
四哥拎起这只绵羊,把它甩到另外一只绵羊身上。他笑着说,操他妈的,今天遇到的都是些什么狗屁事啊。真邪乎。
你干吗那样扔它啊?王小花问。
怎么扔不一样?一只死羊嘛。
你怎么这么说呢?羊崽还没生出来。
生个屁!死人能生出孩子来吗?啊!四哥大声说,我们不要管那么多了!我们走吧!我已经烦透了!
王小花说,你怎么这么浑!她睁着一双小眼睛,不相信似的看着四哥。
我就是浑,怎么着吧?四哥把那只绵羊重新拎起来,一下子扔到高速公路下的水沟里。
王小花突然哭了。这是今天下午我看到第三个人哭。毋庸质疑地是,王小花哭的最伤心也最为得体。为了避免将自己的衣服弄脏,她一直伸着脖子哭。后来可能觉着不雅,就坐在马路上一心一意地哭,她哭得那么认真,让我也忍不住伤感起来。偶尔有轿车和拉铁精粉的大卡车从我们身边呼啸着奔驰而过,司机在呼啸的风声中探出头颅回望下我们。再后来,王小花就不哭了,她对四哥说,她终于明白十二年前他为什么不陪着她去医院了。她也只说了这么一句,然后她就踉跄着穿过齐整的灌木丛,走到高速公路的那一边,很明显她是在往回走。她想一个人走回家吗?她不想跟我们一起去看李红旗了吗?
刘荣、周建歧和我都想过去把她央回来,天马上要晚了,她一个人很不安全的。然而四哥厉声喝住了我们,他说,她想走就走!我不相信她敢一个人回家!她那胆量我还不了解!你们谁要是去央她,我他妈就跟谁断交!你们听到没?你们没长耳朵啊!
我们意意思思地走两步又停两步。有风吹过,将压在绵羊身下的钱吹跑了,周建歧就转身跑过去捡。刘荣看了四哥一眼,叉着腰看着渐行渐远的王小花。我呢,我什么也没干,我看到周建歧逮的那条黑鱼不知怎么从车里蹦达出来,在路面上不停挺动着身体。后来,是的,后来,我觉得好困,我觉得如果再不睡上一会我可能马上就死掉了,于是我在路上躺了下来,伸个懒腰,望着头顶上大海般的天空,睡了。
2005/9/14
张楚,1974年生,河北唐山人,公务员。在《山花》《人民文学》《收获》《当代》等刊发表小说,著有小说集《樱桃记》。曾获河北省文艺振兴奖,《人民文学》短篇小说奖,《中国作家》“大红鹰文学奖”。
水中壁挂
沈 念
1
斜肩挎黄书包的男孩是在许泺躁动不安中疾步走近的,全身洒遍被压碎成菱形的金色光斑,像是奔走在光流中。男孩走得相当松散,内心蹦跳着快乐的秘密,脚步轻盈,听不到鞋底与碎砂石磨擦的声音。许泺头一偏,一道夕阳刺进眼角深处。
待许泺在细碎的光芒中眯开眼睛,男孩已经过去了。男孩转回头冲他做个鬼脸,眼白几乎将眼球挤没了,嘴角隐匿着怪诞之笑。
“哎,男孩!”
许泺冲着背影喊了一声。男孩充耳不闻,蹦跳着往前。许泺三步两步地赶上去。他发现这男孩鬼灵精怪,人小步子却迈得挺快,小泥鳅似的拐下巷子,七弯八绕地人不见了。许泺意识到自己被甩了,这也证实男孩对这些七零八落低矮瓦房拼凑出的巷子十分熟悉。
许泺在巷子里转悠,想象着男孩躲在哪间屋子的门缝和窗帘后看着他傻笑。巷弄里透析着陈旧、静谧、古朴,甚至躲藏着暗不见天日的秘密。许泺走到南堤巷口,发现嘿嘿笑着的男孩,从一条巷弄的底部从从容容浮上来。男孩拍打衣服上的灰土,昂首阔步地向许泺走来,像一个得胜的将军。
许泺叫住他。但男孩仍不管不顾地同他擦身而过。“毛病,”许泺嘀咕了一声,并伸手过去抓男孩肩头。男孩面相瘦弱但骨架粗大,被他有力地从背后抓住,身子一抖,头也不回挣脱着要逃。黄书包的背带被许泺牢牢抓住了。男孩毫不客气地拳打脚踢,许泺不着防,挨了几下,裤腿上几只交错的鞋印清晰可见。他松开手,男孩放弃猛烈的进攻,撇着嘴,立着不说话。
“如果感觉没错的话,我等你好几天了。” 许泺说。
男孩不说话,小指头抠了抠鼻孔。
许泺觉得自己吓着男孩了,表情松弛,口气轻缓地说:“你能带我去找人吗?”
男孩指着自己的耳朵,摇摇头。
许泺俯下身子靠近男孩的耳朵重复那句话。男孩退后一步,微微咧开嘴,“我不认识你?”
“我叫许泺,这不就认识了吗?”许泺笑着说,“你叫什么名字?”
“你找谁?”
一个孩子的声音如此生硬而浑厚,许泺有些意外,“你认识一个叫于命根的人吗?”
男孩说:“于命根?”
许泺点了点头。
“不认识,你问别人吧!” 男孩转身要走。
许泺有些失望,他是个瞎子,年纪有六十多岁或者七十多了。他边说边比划,他的动作越来越复杂,都感觉到自己也听不见外面的声音。许泺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向一个小孩子打听那个瞎子。他在这小县城里转来转去急于找到那个瞎子,未果,但听说瞎子有个捡来的儿子。许泺掏出一支蓝色圆珠笔,塞到男孩手中。
男孩犹犹豫豫,透明而精致的笔吸引着他的眼球。他终于接过来放进黄书包里,放松警惕说:“这里住了很多瞎子。”他还想说什么,眼里突然闪过一片恐慌,继而被凶悍代替。
许泺发现他俩被三个少年围住了。其中两个要高出男孩一个头,另一个差不多。而在不远的地方,一个额头血迹未干的男孩指着躲在他背后的聋男孩骂:“于小炜,我操你妈个逼。”
许泺现在知道男孩是叫于小炜。他不知道孩子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但他也被围在中间,而且于小炜的左手紧紧地扯住他的后衣襟。他看于小炜一眼,于小炜有些紧张,又很不屑地,右手握拳,扬了扬。“挨了打找人来,算有本事?”
为首个儿最高的少年脸上透着股说不出来的狠劲,他手指关节噼啪啪地响了几声,“于小炜,你敢偷袭我金川的弟弟,又忘记我们聂家巷的厉害了,你一定又是骨头痒。”
“揍死他个日逼的。” 右边的平头少年说。
三个男孩逼近,想要抓住于小炜。
于小炜挽起书包抡了半圈,他们止住步子。于小炜抬起目光指指站着的许泺,说:“还不知是谁找死呢?”
许泺一直站立没动,他无缘无故地参与到一群准备斗殴的孩子中,很有意思。他额角的那道伤疤跳了跳,这是儿时与邻村少年一次斗狠时留下的。那三个寻衅的少年看了看高高大大的许泺,可能被那道冷峻的疤痕镇住了,有了些畏惧,迟疑是进还是退?
双方一直保持着静默地对峙。
巷子里过往的人渐渐多起来,居中的少年打了两个响指,咬牙切齿地说:“于小炜,算你妈今天命好,有种明天来单挑。”
他们开始散,那个来寻报复的男孩有些不甘心,嘴巴里咕噜咕噜地说什么没听见。自称金川的少年拍了他脑袋一巴掌,他悻悻地走了,走了几步就回过头,大声说:“于小炜,操你妈麻逼。”然后和平头少年齐声喊起来:
于小炜,耳朵聋。
瞎子爹,梅毒身,
莫瞧穷得咣咣响,
心里还想搞女人;
娘偷人,麻逼骚,
破鞋一双上了吊;
于小炜,卵蛋蛋,
骂你是个大野种。
于小炜显然从他们的口型和神态中听明白些什么,茫茫然地望着许泺笑笑,然后猫到墙脚下捡起两块石头,哗啦就用力掷过去,一粒连滚带爬击中矮少年脚后跟,骇得他身体弹跳起来,其他少年作鸟兽散,淹没在淡薄的暮色中。
2
许泺跟在于小炜的身后往越来越黑的南堤巷里走。两人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