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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文忠是我姐姐的儿子,他幼年时,我姐姐去世,他找到我,十几岁就跟我北战南征,善骑射,爱读书,智勇双全。他常做徐达的副将,大封功臣时,被授予开国辅运推诚宣力武臣,特进荣禄大夫,右柱国,大都督府左都督,封曹国公,同知军国事,岁禄三千石,予世卷。他又有儒将之称,人物风雅,我原本很喜欢这一点,可是,他书读得多了,又不得要领。
他几次劝我要施宽政,少杀人。
莫非我愿意杀人?
空印案中,有一次,他引经据典,跟我纠缠到子夜,对我讲孔子如何说,孟子如何说,我实在是烦了,把他喝止,赶了出去。
没想到,他居然会因此病倒。
我以为他是以病相谏,假装的,就去看他。
他躺在床上,咳痰不止。
没有病的人也会咳,我更疑心了。
我不愿意对李文忠动用锦衣卫,就派太医去了,正要探一个究竟,谁知数日后,他病逝在家中。他家人说,原本病势已经见缓,不料,前一天刚入夜,即如见鬼物,口出胡言,三更后陷入昏迷,天没亮就咽了那口气。
是什么鬼物呢?
这种事,不能去问锦衣卫。
空印案,比胡惟庸案杀的人更多,而且遍及全国各地,有锦衣卫报,民间传说,是那些鬼魂找上了李文忠。他们真是找错人啦,李文忠是最不赞同我杀他们的人,为什么不来找我呢?
我当然不会理睬这样的传说,我有我的主意。太医没有治好咳痰的小病,还治死了人,就是太医的罪过。我以毒杀朝廷重臣之罪,立诛那名太医全家,我想,当年,皇后得病,不肯诊治,实在也有她的道理。我追封李文忠为歧阳王,号武靖,配享太庙肖像功臣,并追封其父,也就是我的姐夫为陇西王。
那名太医,他应该不敢下毒。
我想不出,他有什么理由会不顾身家性命。
咳痰,也不至于咳死了人。
我更不相信什么鬼物。
真是出了怪事,李文忠死得不明不白。
李文忠是我的外甥,我一向待他如亲生之子。这一年是洪武十七年,我五十七岁,我有一种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哀。
第二年开春,徐达又一次挂帅印,统军北征。
我亲自为他送行,在宫中设酒宴。
这一天,钟山云起,长江风动,小雨淅沥。
酒宴前,我来到后宫,又是牡丹花开的季节了,我想念环儿。疯了的环儿被她父亲接回家里,莫名其妙地就好了,而且不再记得在皇宫里的经历。太医说,唐朝和宋朝也出过这样的事情,建议我顺其自然。奇怪的是,她却没有忘记养花的手艺,锦衣卫报,她在家里帮父亲侍弄花草,有说有笑,毫无病容。我想,做贵妃,生公主,可能都成了她的一场梦。我厚赐金银,安置她一家回凤阳,我希望她这个梦是美梦,不是噩梦。
环儿走后,皇宫里的牡丹都不再开花。
她父亲送来的不开花,从别处移来的也不开花。
经历的怪事太多,我见怪不怪啦。
有一次,我漫无边际地想,如果环儿没有疯,我也许会封她为皇后。可是她疯了,又走了,我不想再封谁做皇后。
硕妃正在收拾行李,对我说,她要随军去北平看望燕王。我没有同意,因为诸王的母亲是贵妃还是皇后,地位很不一样。
我说:“你这样做不是喜欢燕王,是害了燕王。”
她说:“我管不了那么多。”
我说:“难忍的日子,你都忍过来了,现在又是何苦呢?”
她说:“我想燕王,快要想疯了。”
最后,硕妃还是听了我的劝告,她到底还是想要燕王好。我用我母亲临死时的故事说服了她,我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我母亲把那块豆腐渣藏到哪里了,但是,我知道母亲都是为了儿子好。硕妃也曾经历过饥寒交迫,她感动得呜咽不止,她说,人来到世上,都是受苦的。
她说得对,我当上皇帝以后,还这样想过。
徐达应该是最后一次挂帅出征,这一次,我想到他的年纪已经不合适奔波鞍马,主张另外选将军去,他说,不怕辛苦,为了顺便可以看望燕王和王妃。我知道,在他的儿女中,他最喜欢这个长女。
这一天,我们两亲家尽情饮酒,都醉了,当然,醉得不很厉害。我送大军到城外,看见滚滚车马,猎猎战旗,还看见有三个女子照顾徐达。他带着我送给他的女人,有意让我知道。
我大笑起来,又要了三杯酒,一杯敬天,一杯敬地,一杯自己饮下。我推开前来搀扶的太监,自己上车,我坐得很稳,可是,车一动就睡着了,朦朦胧胧地做梦,有一位天仙似的女子,飘然而至,来到我面前。
15
黄昏时分,我一觉睡醒。
我头晕,口渴,大声叫着要茶。
一个很陌生的女子声音问:“茶在哪里?”
“在壶里,在杯子里!”
我不记得有谁敢这样问话,有些生气。随着脚步声,茶杯送到了我面前,我喝了一口,又涩又凉,是剩茶的滋味。
我这才仔细看她,穿衣打扮,居然是一个民女。
我吃了一惊,酒全醒了。
我问:“你不是宫女,怎么到皇宫里来的?”
她说:“是皇上让我来的。”
原来,这个民女,就是我梦中的仙女,我想了好一会儿,才从梦境里回忆出她的印象。仙女怎么会变成民女?
我又问:“你到底是谁?”
她回答:“学士宋濂,是我的父亲。”
我听了她的话,比刚才初看见她时,更加惊讶。宋濂怎么会有她这样一个女儿?宋濂的长孙,宋慎,涉及胡惟庸案被处死时,已经是成年,而她,看上去只有十几岁年纪。我问:
“你可有证据?”
“我没有。”
“那么,你的母亲呢?”
“我母亲与宋濂是露水夫妻。”
她说这话的时候,神态自若,我听着,惊讶得疑心自己是还在梦里。我让她回避了,披衣下床,召太监上茶,上点心,要她在案前坐好,详细盘问。宋濂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还不知道?他哪里会有什么露水夫妻?
我问:“你叫什么名字?”
她说:“我姓宋。”
我问:“你不会只有姓,没有名吧?”
她说:“我原来有,现在不用了。”
我问了好一会儿,没问出她原来的名字叫什么,只听她讲了她的身世。她说她母亲是一位大家闺秀,琴棋书画,无一不精,曾拜宋濂为师,二人相处,日久生情,以至于怀了身孕。父母引以为耻,把她逐出家门,宋濂又怕老婆,不敢纳她为妾,只好暗中另置房屋,让她生下女儿,并且一直供给钱物。宋濂死后,她生活艰难,又身染重病,去世前,想到宋濂曾经说,他是皇上的老师,就让女儿来找皇上,为的是谋一条生路。
她说得似合情理,有鼻子有眼睛。但我还是不敢相信,我又问:
“你见过宋濂没有?”
“我父亲每过一月都会来看望我和母亲。”
“你父亲生得什么样子?”
“他身材挺拔,容貌英俊,美髯垂胸。”
居然都说对了。她还说,她父亲爱读书,手不释卷,于学问无所不精,又善作小字,能在一粒米上写一句诗。这些也说对了。
莫非她真的是宋濂的女儿?
我当然要质问太监,一个民女,怎么会跟我到了宫里?太监说,这女子跪在路边,好像是要拦驾告状,卫兵正要驱赶,皇上说,让她上车,不得无礼!卫兵只好让她上车了,上的是我的御驾。
我赐给她一个名字,宋如。
这名字,有纪念宋濂这个大儒的意思。
她说,皇上想要知道我是不是学士宋濂所生,其实很容易,皇上为什么不考一考我的作诗文的功课呢?
没错,如果她真的是宋濂的女儿,母亲又精琴棋书画,那么,她应该也是一位才女。想到这一点,我要是有自知之明,就更不能跟她谈什么诗文了,我从小没读过多少书,言来语去,出了破绽,岂不是自找麻烦?因为宋濂平时满口的仁义道德,我不太相信他会有一个这样私生的女儿,也因为宋濂平时满口的仁义道德,我才会对他有这样一个私生女儿大感兴趣。
我问:“你母亲是不是怨恨你父亲?”
她说:“我父亲对我母亲很好,为什么要怨恨?”
我说:“你还小,你不懂。”
她说:“我知道皇上的意思,圣人说,食色,性也,我父亲喜欢我母亲,没有什么错,皇上说,对不对?”
我一时无言以对。
圣人真的是说过这样的话,只是我从来没有当真,宋濂也没有对我讲过,是我自己从书里读到的。圣人的话,看上去不太多,要是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当真了,其实不少。
我让宋如陪我吃了晚饭。
桌上的饭菜,我觉得比往日香。
我说,你留下来,当个宫女,好不好?
她说,皇上开恩,只要不饿死就可以,不过,我不会干别的,除了学过一点儿刺绣,我从小只懂得琴棋书画。
我说,那就是乐伎了。
她说,好啊,但是,我只能伺候皇上。
我说,后宫的人,都是伺候我。
吃过饭,我让太监拿来一张七弦琴,听她弹奏一曲,她说,弹琴要焚香,我又让太监燃起香,她就开始弹了。曲子是《高山流水》,不新鲜,可是,因为有了那飘飘渺渺的香烟,就不一样了。《乐记》讲,乐者,音之所由生也,其本在人心之感于物也。是故其哀心感者,其声噍以杀,其乐心感者,其声殚以缓,其喜心感者,其声发以散,其怒心感者,其声粗以厉,其敬心感者,其声直以廉,其爱心感者,其声和以柔。我想,她现在用的是什么心呢?
一曲终了,她默默然坐在琴前。
我还听着袅袅余音,忽然悟到什么是绕梁三日。
16
徐达刚到北平就病了,生的是背疽。这一次,我真的是应该拦住他,不让他去。我速下诏命,暂罢北征,要他养好病以后就回京城。
向我报告徐达生病消息的,是锦衣卫。他们比当年的检校能干得多,什么地方出了什么事,都在我掌控之中。
当然,这也使我很累,我想,古往今来,可能没有一个皇帝像我这样真的大权在握,也没有一个皇帝像我这样辛苦。
我一个人高高在上。
在我的下面,是朝廷。
朝廷下面,是各省的三司。
一是承宣布政使司,设左右布政使各一人,官正三品,掌一省之政。二是提刑按察使司,设正副按察使各一人,官正三品及正四品,掌刑名按劾。三是都指挥使司,设都指挥使一人,官正二品,同知二人,官从二品,掌一方军事。
三司下面,是府与直隶州。
设知府或知州一人,官正四品,同知一人,官正五品,掌一府之政,其下有吏、户、礼、兵、刑、工六房,分别处理政务。
府下面,是县与州。
设知县或知州一人,官正七品,县或州丞一人,官正八品,掌一县之政,其下也分有六房,处理日常事务。
这五层宝塔,就是我的江山的架构。
改革后的大明朝廷,是仿照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