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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例主体的性别在这里没有决定性的意义,等论文全部宣读完了,这一点将更加明确,大家耐心一些。”
前排几位老研究员冲周兆路频频点头,他简短地发表了意见便坐下了。不能纠缠。但姓刘的还不罢休。
“可以暂时认为这没有决定性的意义,但是否存在着有意义的影响呢?我认为这种影响是消极的……”
“任何研究都有局限性,任何结论都是相对的。华乃倩的病例选择受到病例本身的限制,她没有什么责任。如果说病例积累不足,那么这个责任我们整个研究室愿意承担,与这篇论文无关……”
“我完全同意你的看法。”
老刘眼镜邪光闪烁,主动休战了。周兆路觉得此人的表演令人作呕。但他客气地朝对方笑了笑。他显得宽容而且有风度。那个人却过于赤裸裸了,想攻击人家研究室何必绕圈子去难为一个弱女子呢?这屋里至少有百分之八十的人都同情她!
周兆路暗想:“你胜不了我。”
老刘是六二年毕业的北医大高材生,比他早两年进研究院。他们是院里的两颗星星,几乎从一开始就在业务上较量开了。他们先后入党,同时提升为研究室副主任,但在夺取研究员职称时,周兆路压倒了他,只有一个名额,试点文件中的评定标准又不太明确,最后起决定作用的是为人。老刘缺肚量,言辞袒露激烈,朋友和敌人一样多。周兆路则可以向一切人微笑。当然,他的英文、日文的译笔都比老刘漂亮,对手恐怕没有可能在这方面超越他了。他们的关系只有片刻亲密,那时他烧锅炉,老刘扫厕所,也曾相互唏嘘、共同承受压给“白专”典型的种种惩罚。事过境迁,老刘重新扑到医道上简直就像一头饿狼,而周兆路也时时感到一种强大的威胁,他不想在事业上被这个人抛在后面。他比姓刘的强。他始终这样认为。
答辩结束之后,在走廊里周兆路觉得情况有点儿不大对头。老刘扎在一堆人里叽叽咕咕地说着什么。他想下楼,老刘居心不良地跟了过来。瘦得像个虾米,眼镜仿佛随时有可能从瓦刀脸上脱落。周兆路警觉地看着他。
“鄙人有个问题想请教。”
“说吧,什么事?”
“据我所知,北医中医研究生班是去年结业的吧?”
“对,分到我们院三个,华乃倩是其中之一。工作满一年由所在单位考核授予学位,这些情况你应当知道。”
周兆路笑着,想照那丑脸上狠狠地砸一拳。他是诚心跟我们研究室过不去,那就试试看吧。
“你误会了。”老刘挠挠胳膊,说:“华乃倩选的病例是不是有一年以前的?”
“……有。”
“有几个?”
“四个,也许是三个。”
“作为独立的研究……”
“这很正常,临床病例属大家所有,谁也不能独占档案。”
“你又误会了。我的记忆力还可以,至少有两例病例你在论文中使用过。它们怎么到了华乃倩笔下呢,是你同意的么?”
“我帮她选的。”
“这就对了。她在注释里没有提到这一点,这对论文的严谨是有害的。她应该用一两句话对病例的原有研究者表示感谢……”
“为什么不在会上提出来?”
“没必要!我有点儿可怜她,她的水平我不敢恭维,但她的确太漂亮了,也算咱们研究院的小小骄傲吧。不打扰了。”
“不客气……”
这个咬文嚼字的混蛋!周兆路感到不安。老刘无非是给他一点儿难堪,但也不排除那人对他和华乃倩的关系的敏感。他们没有证据。他们不可能有证据。他是研究室负责人,对下属进行业务上的指导无可非议。别有用心的人休想在这件事上打倒他。他是不可战胜的。他竭力使自己相信这一点。但是,他心里有点儿发虚。毕竟已经发生了什么,自欺欺人是不行的。以后要格外当心。
华乃倩在办公室里等他,脸色粉红,嘴唇紧抿,好像要哭出来似的。答辩的后半段,她完全失去了自信,嗓音羞涩得像个小姑娘。周兆路当时生出一个奇怪的念头,想摸摸她的头发,安慰她。现在,他觉得她就要投到自己怀里来了。他移开目光,心里发苦。门留着半尺大的缝隙,这很合适,可以阻止两个人干出蠢事。他有一种要拥抱她的强烈欲望。
“回自己的办公室去吧。”
“今天真丢人。”
她还没有从懊丧中解脱出来。
“这很正常,总的反应不错,估计最后评定没有问题。”
“没想到会这么挑剔……”
“不是冲你来的,这种小动作没什么了不起的,以后……处事要慎重……”
“我知道。多亏了你……”
“你去吧,以后再谈。快活一点儿,乃倩,我喜欢你快活的样子……”
她瞧了他一会儿,飞快地摸了摸他的手背,出去了。她裙下的腿肚子在门口闪了一下,像消逝的弧光。他经常为她的一举一动发呆,在班车或餐桌上,不时为追想她的某一个眼神儿而苦恼。她的魅力难发抗拒,她把他拽入了类似初恋似的痛苦之中。大学二年级时他单恋过一个比他高一届的同系女生,直到那人毕业他没跟人家说过一句话,绝望的单相思持续了很久。这段往事已经埋葬。在与华乃倩的关系中他是被动的,但那种绝望的情绪却十分相似。他只能在无望的感情动荡中随波逐流。他害怕现在,更害怕将来。他感到异常孤独。紧挨着那个星期六,他们曾经又一次幽会。他们是从卫生部一个报告会上分头溜出来的,在天坛公园找了一块僻静的草地,缠绵了整整一下午。他很克制,却晕头晕脑地说了许多情话,事后连自己都不敢回想。好像不是他,而是一个第三者在胡言乱语。
“倩!”
他这样称呼她。四十四岁的人了,想起那一幕不能不感到肉麻。他浪漫不起来。他内心有一个纯粹而清晰的欲望,就是有朝一日能得到她的最后奉献。他迷恋那具温软的肉体。说到底,是她勾引了他。但是,她的确是一个可爱的女人呀!
“我完了!”
周兆路自言自语,空荡荡的办公室像一座坟墓,他自己则像一个痛苦的幽灵。女妖在他眼前跳舞,那是华乃倩赤裸丰满的身体。他强打精神走出去,找到几个老研究员,想把华乃倩学位的事尽快定下来。他用对本研究室的关心把另一种暧昧的关心掩盖起来了。他能为她做的事情,暂时只有这些。
他在下班的路上无精打采。他像得了一场大病。他近来一直这样,回家成了一件伤脑筋的事情。进了那个三居室的舒适的单元,他便是原来那个好丈夫、好爸爸了。他帮助妻子料理家务,不时说几个轻松的笑话,逗全家乐一乐。他指点儿子的功课,拍着他的小脑袋鼓励他。他坐在沙发上和女儿讨论问题,女儿多么不讲道理,他也只是自嘲地笑笑,始终和言细语。他是这个家庭爱的核心。等大家去看电视了,他就坐到书桌前静静地读书,给医学杂志撰写论文,或者分析研究课题的细节。妻子把咖啡放在桌角上,他习惯地拍拍她的手。
“不要搞得太晚。”她说。
“你先睡吧。”他笑笑,很温柔。
一切都跟往常一样。但妻子不知道他一页书也读不进,一篇文章也写不出来,他只是呆坐着无休止地自我折磨罢了。他研究那个女人,研究自己,所有的想法都杂乱无章。华乃倩在台灯的光影里朝他微笑,妻子的鼻息击打他的耳鼓,他脸上是凝固的苦笑和悲哀。他迟迟不肯到睡了二十年的床上去。他觉得自己和妻子之间横着另一个女人的身体,蛮横、妖柔,而又动人心魄。他无力排除这种臆想,他渴望逃避。
妻子不是欲望强烈的人,也觉察了他的淡漠。她很忧虑。
“你最近太疲劳了。”
“事多,总有人来找你,没办法。”
“安心搞研究,少参加社会活动。你是研究员,又不是搞政治的……”
“躲不开。谁让咱们年富力强呢!”
“又吹牛!你得好好补一补了,瞧你瘦得像什么了……”
妻子抚摸他的身体。熟悉的手指在胸肋上温柔地滑动,有点儿痒痒,却令人心碎。他抓住妻子的手,把她揽到怀里。在对自身罪恶的体味中,他想哭。
但他很快就睡着了。
第四章
总务科公布了第二批疗养人员的名单。注意事项里有一条像是玩笑:带上足够十天使用的手纸。据说北戴河一带卫生纸脱销,不知道是不是谣言。谣言很多,吃螃蟹吃死了,游泳淹死了,海边丘陵上有人抢劫。疗养变成了探险。
名单里没有华乃倩。她报了名,后来又说儿子生病,等下一批再去。下一批是最后一批,里面有周兆路。
周兆路看了名单。他拿不定主意,是否可以取消自己的北戴河之行。借口很多,几个学术会议邀他参加,请柬就在抽屉里。她的动机很明显。他几乎可以肯定她的儿子没有病。她在制造机会。她好像不大为他考虑。那天他躺在办公室的长沙发上睡午觉,一睁眼突然发现她就坐在旁边的椅子上,门也给反锁上了。他吓得出了一身冷汗。
“有人敲门怎么办?”
“别作声,你不在屋里。”
“……要理智一些。”
“看看你睡觉的样子也不行吗?”
“你怎么像个孩子……”
她吻了他,机警地溜出门去。他脑子里好像有根弦就要崩断了,竖起耳朵听着,走廊里没有声音。他第一次感到她的亲吻有一种隐隐约约的淫荡的味道。
他有些胆怯了。
人都是怪物,面孔只是招牌。一年前分到研究室的研究生是个美丽的少妇,泼辣而聪明。室里的人第一眼看到她都动了怎样的心思?谁也不知道谁。谁都想把直觉的丑恶掩藏起来。感情只是借口,理智更是借口。但是,当时他做梦也不会想到她和他会那么轻易地摆脱了束缚。好像一切都是预谋好了的,他们只不过是彩排中的两个角色。导演是命运。他们彼此露出了别人不知道的面目,但真正的面目也许永远不会出现。他并不了解她。淫荡和天真都缺乏依据,只有美妙诱人的躯壳是实在的。他不也是如此么?事情到了这一步,仍旧抓住道貌岸然的假面不肯松手。人不可能了解另一个人。他们都是怪物,他们甚至不能了解自己。淫荡是否给人以快乐?他答不出。生活里处处都是难题。
获得学位之后,她曾经请他到家里吃饭。她不避讳有这样一位智慧潇洒的领导帮了她的忙。但周兆路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么安排。非要庆贺一下,两个人可以悄悄上饭馆嘛,何必在丈夫跟前演戏呢?
“花不起钱。”她说,不知是真是假。
“用我的。”
“我请客。”
“我……怕自己太尴尬。”
“我就是要消灭你的尴尬。什么时候领我去会会你夫人?”
他脸红了。她比他想得开。不知是玩世不恭还是出于良知,有意寻找一种摆脱内疚的方法。他倒宁愿认为这是出于她个性的自然选择。她就是这种人,固执而又缺乏悔悟。生活中或许没有她对不起的人。她活得比他轻松。
她丈夫叫林同生。那桌菜都是他做的。他干家务活很麻利,不大爱说话,泡茶炒菜端盘子,手脚不停地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