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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爱你!”
“我知道。分手了,我也仍然喜欢你。可是以前那种关系,一天也不能继续了,这……很危险!”
静了一会儿。窗外有风,有冰凉的雪。
她先把腿伸出床沿,仿佛是最后的炫耀,然后站起来。他也站起来。他的不知所措不是装出来的,笨拙的回吻也不是装出来的。整个告别仪式仓促而又伤感。
她的嘴唇带着苦味儿。
“乃倩,我对不起你……”
他还想说什么,但突然看到她的目光里有一种讥笑的意味。他不作声了,感觉也随之麻痹,在脸上啄着的像两瓣湿润的桔子皮,他怀疑逢场作戏的不只是他。
他默默地穿好大衣,系好围脖,在身上拍打拍打。冷静得就像刚刚参加完一个会议。他要走了,永远不再回来。
“祝你高升!”
她眼泪汪汪,但眼泪后面的讥笑是明确的。她不可能不知道分手的真正理由,但周兆路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
“祝你飞黄腾达!”
好像还不够恶毒,她又加上一句。
周兆路受到了打击。他一直在自欺欺人。出于道德感,他是不会和她分手的。看来她比他更明白。
他呆呆地站着,有一会儿,他甚至想留下来。慰藉她,爱抚她,让她收回那恶毒的言语,向她证明他还没有卑怯到那种地步。但是,除了徒然增加一点儿虚伪之外,新的解释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何必呢?”
他软弱地嘟哝了一句,逃似的离开了她。华乃倩的目光变得让人无法忍受。昔日美丽的眼睛里有藐视、憎恶,有隐隐约约的报复欲望,就是没有柔情。
这是一个陌生的女人。他熟悉的只是她的身体,对她的内心却一无所知。
她会报复吗?她会葬送双方的名誉,跟他同归于尽吗?在北戴河的旷野里,她一边耽于淫乐一边往腿上抹防蚊油!她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周兆路在铁路桥下边跌了一跤。他爬起来,气哼哼地往坚硬的积雪上猛跺,薄冰在夜风里咔咔地尖叫。行人稀少,没有人注意他。开往长安街的公共汽车正在前方徐徐转弯,黄色的小灯一亮一灭。
他小心地跑起来,大衣前襟黑翅膀似地拍打着膝盖。生活已经处在转折关头,他绝不能退出竞争,尽管眼前出了一个意料不到的敌手。他用不着怕一个女人。降伏对手的主动权仍旧在自己手中!
他在车门关闭之前身子敏捷地窜了上去。像一只鸟,扑入了巢穴。
第十章
周兆路把妻子和孩子送上了火车。夏天就商量好,一放寒假全家去上海探亲。
可他因事去不成了,妻子怕他不能料理生活,反复叮咛不要吃冷饭,脏衣服留给她回来洗,上班别忘了锁家门。他知道她最担心的不是这些。
列车启动时,她把脸压到窗口。
“好好干,祝你成功……”
他矜持地笑了笑,好像一切都不成问题。为了让她放心,他攥起拳头朝空中挥了一下。这个动作很年轻,连孩子们也跟着笑了。
从火车站出来,又到钱通奎先生家跑了一趟。施政规划已经有眉目,某些细节还要再明确一下。要不要设立咨询处,他和老人还有分歧。他认为由老中医组成的咨询处应该是常设机构,这样预算就好办了。钱老却认为如果侵占预算,挤了研究经费,这个机构不如不要。周兆路内心并不反对老人的看法,他苦心孤诣设想了这个机构到底是出于何种目的,只有他自己心里明白。
他需要老家伙们的支持,他向老人索取的并不是智慧。
竞选答辩前夕,一天下午,他接到了一个电话。办公室里没有人,过一会儿就要下班了。他爽快地通报了姓名,话筒里半天没有声音。可能打错了,他放下电话,铃声马上又响起来。
“我是周兆路,你找谁?为什么不说话?”他刚才以为是内线,看来不是。
“您就是……周副主任?我让总机查了您的号码,我怕认错人。我这里有一个号码,也是你们那儿的。您……确实是周兆路吗?”
“我为什么不是周兆路?我不是他是谁?你这个同志真有意思!”
他有点儿恼火,话却说得像是玩笑。
“我是林同生,我下了很大的决心给您打电话,实在对不起……”
“噢,您是华乃倩同志的爱人!我们见过面,您找我有什么事吗?”
周兆路听到对方的名字吓了一跳。他知道一定发生了什么严重的事情。危险迫在眉睫!但他迅速冷静下来,口气很婉转。对方的声音含混不清,显然处于极度消沉的情绪之中。
“我想找您谈谈。”
“噢……”
“您是乃倩的领导,跟您谈谈是合适的。”
“出了什么事?老林,你讲慢些,讲清楚些,你找我谈什么?”
“家庭问题。见面谈吧……”
周兆路没有拒绝。电话里不可能说得太具体,而且林同生交谈的愿望是这样强烈,拒绝是没有用的。周兆路本能地感到自己没有危险。如果对方想让他措手不及,完全可以选择更突然的方式。林同生手里如果有他的把柄,何必用恳求的口吻来谈呢?一定是华乃倩采取了新的行动。她的动机倒是值得警惕。她把丈夫搞得惶惶不可终日,是否也打算把他牵连进去呢?她耍了什么手腕,迫使丈夫来跟他披露心曲呢?她到底怀着什么目的?
周兆路刚刚平静的心又悬了起来。他比林同生更迫切地期待这次交谈。
分手之后,华乃倩在单位里没有任何反常。她说说笑笑,和同事们处得很和谐,对他也同以往一样,没有什么不自然。她只是避免和他单独相处,在人多的场合却依旧唤他的绰号“周公”,泼泼辣辣的,倒屡屡让他为自己的忧虑而羞愧。
他曾以为危险已经过去。看来他又一次低估了她。她制造假像,很可能是为了筹备一次致命的打击。
他和林同生在西单快餐店台阶下边的便道上见了面。他下了班就往这儿赶,没有吃饭。林同生穿一件短呢子大衣,裤子皱巴巴的,里面好像套着棉裤,皮鞋很脏。他还戴了一个毛线织的护耳,那玩意儿勒在下巴上,使他整个人显得可怜巴巴的。周兆路请他陪自己找个地方吃顿饭,他点点头,眼神儿很忧郁。
两人进了洞天地下餐厅。周兆路点了饭菜,隔着桌子看着他,不知道应该说点儿什么。林同生一直闷头抽烟。
“来点儿酒好吗?”周兆路问。
“行,要白的,让您破费了……”
“二两?”
“行……你也来点儿!”
“我喝啤酒。”
餐厅生意清淡,服务员终日不见阳光,一个个脸色发青。菜的味道很咸。
“老林,你的心情很不好。”
“一言难尽。”
“和华乃倩吵架了?”
“她要离婚……”
“真的?单位里没有一点儿风声,到底是怎么回事?”
周兆路脸上发烧,他不能喝酒,一喝脸就泛红。但他喝得很猛,一杯啤酒几口就光了。身子慢慢暖和起来。他知道自己装得很像,微醉中他也确实分不清心头的真真假假了。他是同情这个男人,还是瞧不起他?也许两种心情都有。
林同生眉头皱成疙瘩,喝得慢悠悠的。他看看周兆路,眼睛里布着密麻麻的红丝,样子很吓人。
“本来不该跟您谈这些,实在难为情,可是没别的办法。您过去对乃倩帮助很大,上次见面,我觉得您为人很忠厚,这一切……求您劝劝乃倩,以领导的名义劝劝她,为了家庭和孩子,请她别那么绝情绝义……周主任,让您见笑了……”
“你太客气了。我不知华乃倩的想法,再说,我只是她业务上的领导,以组织的角度处理这种事恐怕不太合适……”
“我想过,把事情捅到你们研究院去,问题就是解决了,她的名声也臭了……你知道,乃倩是很要面子的女人……”
“谢谢你对我的信任,可是,这种事我从来没有遇到过,实在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给您添麻烦了……”
“再添点酒好么?我也想喝啦!老林,我非常同情你的不幸……”
半斤白酒,一碟鸡块儿,一碟肚丝儿。家里没人等着,他很自由,他很想跟这个颓唐的男人喝个一醉方休,把许许多多事情忘掉。
林同生的话渐渐多起来。
“我和乃倩的结合很勉强,那时候她在张家口市医院工作……她的老家在张北,她先在那儿插队,后来当了几年工农兵学员,毕业后就分到市医院了……这些乃倩跟同事们都说起过吧?”
“我知道,听说过……”
“一开始我还不大愿意,可是一见面,您明白,我……”
“明白、明白……”
“结婚很仓促,后来我想她可能是急着调回北京……当然,从一开始关系就比较冷淡,两地分居,偶然见一回彼此都不太自然,我年龄太大,条件也不是很好……”
林同生苦笑了一下。周兆路殷勤地给他斟酒、夹菜。
“我费了好大的劲才把她调回北京。有了孩子以后,有一段时间她对我不错,我想,她可能是感激我……”
“听说她在延庆县医院干得不错?”
“是的,她是争强好胜的人。过去我老觉得她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可是我不想跟她说透……结果,她考上了北医的研究生班,又自己找门路分到你们研究院去了,她活动能力很强。她在外边都干了什么,我很少知道。我可能不适合跟这样的女人过日子,谁知道呢,我毕竟……一直爱着她。周主任,跟您说这些我实在难为情……”
“没关系。你……很孤独。感情上的痛苦是最大的痛苦。我可以理解。”
受了对方的感染,周兆路觉得自己也变得推心置腹了。华乃倩好像成了一个毫不相干的人,他冷眼注视她生活的隐秘,把自己放在旁观者的位置上。
他再一次感到,搅入这个女人的生活是莫大的错误。他的退却总算还及时。
“我一直对她不放心,可是我不相信她会干出对不起孩子的事。她考上研究生班第二年,我在她提包里翻出了几封信,是学校一个年轻人写给她的……我当时不够冷静,打了她,我一直很后悔……那一次她提出离婚,后来事情总算没有闹大,别别扭扭地过来了……”
“她和那个人的关系断了吗?”
周兆路意识到自己问得过于热心,连忙喝一口酒掩饰过去。太阳穴突突直跳,胸口憋得难受。华乃倩的秘密恐怕不止这些,他早就应该料到。怎么能指望她跟自己发生关系以前是清白的呢?
“我爱你!”
她一定跟许多男人说过类似的话。他感到愤怒,同时又有点儿幸灾乐祸。她果然是个淫荡的女人,但他甩了她!
“她不是很认真的,从信里看出来,她是耍那个人……”
林同生酒喝得过量了,口齿含混不清,好像嘴里塞了一块嚼不烂的肉。他瞪着眼睛,竭力想把事情说清楚,有点儿控制不住自己。
周兆路不打算劝阻他。
“过去她不是喜欢享乐的人,可自从回到北京就变了,穿戴上追时髦,经常参加研究生组织的舞会,有时候还上外单位去跳……她可能觉得青春被耽误了,想捞回来……女人有时候就是莫名其妙,她脑子里想什么,你根本没办法知